第54章 番外【旧梦】
（一）
大雨倾盆,就着黑漆漆的夜色毫不怜惜地砸在地上。
边关已许久未下过雨。上一场雨，还是在一年多以前。
可西洲不同。西洲向来是只落雪不落雨的，所以当乌啼踏上边关泥泞的土地时,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。
她骑在马上,抬起手虚遮着脸,立在茫茫雨夜中，一时有些无措。
她费了不少功夫才支开神殿外的守卫，又事先知会梅国师替她备了匹好马，好不容易才逃出西洲。西洲南边不远处便是大楚的边关,那儿常年驻扎着大楚的军队,横亘在西洲和大楚之间。
无论她想去哪儿，都必须经过这里。
乌啼小心翼翼地驱着马在雨夜里前行。雨水淋了她满身,一身的湿冷。前路漆黑一片，什么也看不见,她不得不放出她的黑鸦去探路。
前方很快传来黑鸦的叫声。乌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策马向前行去。边关多黄沙,如今下了雨，地上早已泥泞不堪。乌啼走了没多久，面前忽然亮起明晃晃的光。一队巡夜的士兵提着手中的灯笼,警惕地看着她：“什么人？”
灯笼的光映在乌啼脸上。一个士兵惊讶地喊出声来：“是个姑娘！”
乌啼攥紧缰绳,淡淡打量着围过来的几个士兵。他们都是容王的手下，她并不想伤害他们。
西洲与大楚一向不睦,尤其边关一带，常年纷争不断。大楚仗着兵强马壮，根本不把西洲放在眼里，经常抢掠西洲的财物，闹的西洲百姓苦不堪言。而自从容王来到边关,不仅喝令大楚军队不得再侵扰西洲百姓，更是亲自修书向西洲王致歉，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。
乌啼常听父王感叹，容王殿下心怀仁义，是真真正正的君子。
“姑娘从哪儿来？要去哪里？”一个士兵走近了些，提起灯笼仔细端详她的脸。
乌啼坦然答：“从西洲来。”
“西洲……”士兵迟疑了一下，“大楚律有令，西洲子民不得入大楚之境。雨这么大，姑娘还是快回去吧。”
乌啼朝前方望了一眼，看见了雨夜中湿黄的灯火。她知道，前面不远处就是守关士兵的营帐。而身后是望不到底的黑夜，不知道什么时候父王的人就会追上来，将她强行带回去。
不，她才不要回去。
她早已受够神殿里枯燥乏味的日子，一刻钟都不想再待在那里。
黑鸦带着一身雨水飞回来，落在她的肩上，长长地鸣叫一声。乌啼蹙了下眉，雨声中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。
“怎么了？让你们出来巡夜，都半个时辰了还没回去。”
听见男人的声音，几个士兵立刻转过身，向马上的人行礼：“回殿下，属下巡夜时遇到了个西洲女子，正劝她快些回家去呢。”
“我不回家。”乌啼忽然开口。
雨声铺天盖地，她的声音如泠泠弦音般明净。
容越隔着重重雨幕望过来，借着灯笼幽微的光亮，看见一张沾满雨水的娇丽面容。明明头发和脸颊都被雨水打湿，那姑娘却丝毫不显狼狈，一对晶亮的眸子如天边冷月，直直地望着他。
容越策马慢慢靠近，看见一对琉璃般漂亮的紫瞳。他眸中闪过一抹讶异，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。他不由出声问：“姑娘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我叫乌啼。”乌啼瞥了一眼容越，心里知道他便是父王口中那位心怀仁义的君子，眼珠微微一转，心里已有了主意。
若是容越肯收留她，便不用怕父王的人会找到她了。
“乌啼……”容越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。
乌啼撇了撇嘴，“这名字生僻，你们大楚人许是听不惯。”
容越凝视着她。夜色幽深，他看不真切，但只觉得她那双眼睛实在好看。他抿了下唇上沾着的雨水，淡声：“我倒是觉得这名字很好。大楚有诗云：‘月落乌啼霜满天，江枫渔火对愁眠’。意境极美。”
乌啼听不懂他说的诗，也不想去揣摩这诗是什么意思。她直截了当地开口：“今夜雨大，不知殿下能否收留我一晚？”
容越抿着唇没答话。如今大楚和西洲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，但仍算不上好。且陛下多疑，若是知道他收留了个西洲女子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来。
眼前的姑娘还在直勾勾地看着他，等着他开口。那姑娘浑身湿透，却无半点楚楚可怜之态，便是这几分带着点傲的风骨，让容越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愫。
沉默半晌，他终于点了头：“跟我走吧。”
他勒转马头在前带路，低声叮嘱旁边的几个士兵：“回去之后，莫要跟别人提起今夜之事。”
几个士兵连忙应了声是。
容越驻守的营地离此处不远，不到一刻钟便到了。容越带着乌啼进了他的营帐，拿了条棉巾递给她。
“多谢。”乌啼大大方方地接过来。她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，被水浸湿的黑发落在肩上，水不停地往下淌。
容越把湿了的外袍脱下来，转身时，看见乌啼正在认真地擦头发。他的视线不由往下偏了几寸——
她的衣裳全都湿了，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，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形。
容越挪开眼，倒了盏热茶递过去，又唤来周尧，吩咐他去寻一身干净的女子衣裳。
军中大多都是男子，眼下要寻件女子的裙装，属实不是什么易事。
乌啼擦干头发，又去给她的黑鸦擦羽毛。容越望过来，半晌才淡淡出声：“王女殿下打算何时回去？”
乌啼的手顿了顿，很快又恢复了动作。她含笑回眸，道：“殿下认得我？”
“不认得。只是偶然听说，西洲王女养了一只金贵的黑鸦，日日带在身边。”
乌啼刚要夸一句“殿下好眼力”，就听外面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：“殿下，西洲王派了人来，问殿下有没有看见他们的王女。”
容越的视线停留在乌啼身上，乌啼一只手按住黑鸦，拼命朝他眨眼睛。
那双眼睛清透灵动，一眨一眨，像诱人的蛊。
他喉结一动，转身对着外头说话：“王女为何会出现在本王这里？去回话，就说没看见。”
士兵领命退下，乌啼这才松了口气，笑嘻嘻地朝他道谢：“多谢殿下帮忙。”
容越在椅子上坐下，拿起酒坛倒了盏酒喝。乌啼眼睛一转，凑上前去，殷勤地替他续酒：“怪不得一直听父王夸赞殿下。殿下果真是心怀仁义的君子。”
“君子……？”容越口中品着酒，心里品着君子两个字。他不紧不慢地把酒咽下去，抬头问：“所以，王女殿下是打算在我这儿住下了？”
乌啼毫不客气，眼睛亮晶晶的：“可以吗？”
容越没想到她竟这样直接，登时噎了一下。他打量着乌啼，觉得这姑娘似乎什么都不怕似的，就那么坦荡荡地站在那里。
他不由出声提醒：“西洲和大楚的关系，想必王女殿下也知道。我若是留你在此，恐怕……”
“殿下放心，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的，也绝对不会给殿下添麻烦。”乌啼拍着胸脯保证，“我就躲在这帐子里，哪儿也不去。”
容越幽深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。“躲在我的帐子里？”他咀嚼着这不长不短的一句话，忽然有了一点兴味。
他自诩君子，不近女色，不溺荣华，只想好好护佑这大楚江山。可看着眼前一脸希冀望着他的姑娘，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想法——
帐中藏娇，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（二）
容越坐在帐中的紫檀案几前，垂眸听着周尧和几个手下禀话。
“过几日是殿下生辰，陛下命人送了好些贺礼来。里头有殿下最喜欢的檀露香，等一下属下就给殿下拿过来。”
周尧恭恭敬敬地禀着话，忽然听见容越低低地“唔”了一声。他连忙抬起头，看见容越蹙着眉，案几下的手放在腰间轻轻揉着。他不由关切道：“殿下是不舒服么？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？”
容越淡声道：“无妨。你们先退下吧。”
待周尧等人退出帐外，容越蹙着眉转身，轻轻掀开身后的床幔，语气无奈而又宠溺：“霜霜，别闹。”
霜霜，是容越给乌啼取的小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