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番外
乌歌去易国的路上,有很多漂亮的花，丛不弃见过，在王兄的花园里见过,在母后的花园里见过。
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条开满花的长路究竟是从地狱离开，亦或是从一个地狱，走向另一个地狱。
但之于他，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他在来之前,被教导过易国的礼仪，语言却只被教过几句。
丛不弃知道什么时候该跪下，什么时候该说吉祥话,却没办法像王兄一样跟那些模样不同于乌歌人的易国人说话。
于是在宴会上,他显得乖巧安分,作为一个质子，是非常适合的人选。
“那是易国的二皇子,身体不好,平日你不会见到,大公主已经成婚，旁边是她的驸马,皇后身边的是小皇子……”
听见“小皇子”三个字，丛不弃忍不住抬眼看了看,五六岁的一个孩子,坐在母后身边并不安分,也不像几位兄长一样规矩,这会正撒着娇似乎是想要些什么。
那模样像极了他的弟弟,像极了那个总说要骑大马的小皇子。
他的目光忍不住又扫过其他几个皇子，在一片和气之下，藏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暗涌？
他们对这个年幼的弟弟,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的讨厌呢？
丛不弃不知道，也不需要知道。
他唯一需要知道的，便是一座的皇帝赐了一座宅邸给他，如果运气好，两国一直相安无事，他说不定可以在此终老。
在易国的第一年，丛不弃几乎没踏出过宅邸一步，再入皇宫时，他依旧是听不懂那些人的话，只是重复地说着那些别人教他的话，然后沉默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。
他不知道易国的皇帝到底说了什么，过了一会，二皇子过来，用乌歌话跟他打了招呼。
二皇子的乌歌话说得很流利，尽管口音不同，却让丛不弃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，心里直泛酸，却也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。
他并不想念家乡，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苦。
易国皇帝待他很友好，这一年，他吃得好穿得好，身边总跟着人伺候，比在乌歌时好太多了。
“宴会挺闷的。”二皇子用乌歌话道，“我们可以出去走走。”
他说着也没有离开，只是等着，似乎是在等丛不弃的回答。
丛不弃没有拒绝的立场，他只是点点头，起身跟了上去。
两人走到门口时，一个孩子跑过来扑到二皇子身上，用易国的话说了句什么，丛不弃便见二皇子笑起来，拉着小孩一起走了。
丛不弃见过，那是易国的小皇子。
小皇子并不会乌歌话，但人倒是热情，明明没办法沟通，却总是锲而不舍地跟丛不弃搭话，丛不弃只觉得烦，面上却是笑的，好像真的很友好似的。
他不喜欢这个孩子，就像不喜欢自己的弟弟。
但他没想到，小皇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，没过多久，忽然传他入宫，只是为了让自己陪他荡秋千。
那副秋千做得很结实，也很漂亮，藤上还能摸到花，看得出做的人心思很细，处处都写满了对这孩子的疼爱。
他越好，丛不弃就越不喜欢。
“不喜欢就说，没必要装。”一个男人的声音，用乌歌话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丛不弃循着声音看过去，目光就落到了树上，一个男人靠在树上，一只手枕在脑袋底下，有花瓣落下来，被他另一只手抓在手里，再张开时，又长成了一朵完整的花。
有一瞬间丛不弃仿佛看到了下凡的小神仙。
就像乌歌传说里的春神。
小皇子一下认出他来，唤了一声，飞快跑到树下拍拍树干，又嚷又叫的。
小神仙便从树上落了下来，轻盈得像花瓣。
他摸摸小皇子的头，又说了一句什么，小皇子便飞快跑了，他这才转回身，笑吟吟看着丛不弃。
他问道：“你叫什么？”
丛不弃没有回答，只是警惕地看着他，那模样就像只落单的幼狼，没有任何攻击力，却又压着声音威胁每一个靠近的人。
“我叫宁长青。”男人道，“是易国的……国师。”
丛不弃还是没有回答。
宁长青继续自顾自地说着：“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，也去过乌歌，乌歌人的眼睛很漂亮。”他说着顿了一下，看着小皇子离开的方向，又道，“易国的小皇子，眼睛也很漂亮，就好像他的灵魂一样干净，没有丝毫恶意。”
丛不弃这才跟着看过去，脑子里响起宁长青方才的话，忽然有种被看穿的羞愧。
那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，讨人喜欢，不像他。
“你应该多出去走走。”宁长青道，“易国很美。”
丛不弃依旧不说话，但他想，自己又能走去哪呢？他只是乌歌送过来的质子，就像一只困在京城的鸟一样，不过是笼子漂亮一点罢了。
“在大笼子里，总比在小笼子里自由一些。”宁长青笑道，“谁不是活在笼子里。”
“你……你想说什么？”
宁长青似乎也没想到丛不弃会回答自己，脸上闪过一瞬的愣怔，但很快又化了笑意。
他道：“你的声音很好听，唱歌一定很好听。”
乌歌人无论男女，大多擅歌曲，但丛不弃从来也不唱，他总觉得那是开心的时候才做的。
“国师，你骗人，那里根本没有金色的小鸟！”
小皇子嚷嚷着什么走了回来，看上去不大开心的样子，那种表情丛不弃是知道的，接下来大概有很多人要受罚，也包括他。
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，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下贱。
但小皇子没有，他只是气呼呼地瞪着宁长青，在听见宁长青说了什么后脸上立刻转成笑容，跑了。
丛不弃想他大概是说谁来了，他看见宁长青的眼睛看向了御花园入口，也看见了站在那的人。
丛不弃知道他，是将军的儿子，在宴会上见过，却不甚了解。
“小皇子没空了，我送你离开吧。”一旁的宁长青说着，也不管丛不弃是不是愿意，自顾自走开了。
丛不弃只得跟上，心里却是不喜。
不喜欢宁长青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。
也是，易国的国师，那定是受万民仰慕的尊贵，同他这样的质子说话，又何必恭敬。
但回到自己的宅邸，他却又不免想起在树上的宁长青，想起他说的话。
于是从皇宫回来那晚，丛不弃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宅邸，走到了京城的大街上。
易国没有宵禁，夜晚和白天相比，是另一种热闹，一种让丛不弃觉得自己似乎是从地狱走进人间的热闹。
他开始频繁地离开宅邸，有时候会买些东西回去，有时会试着跟街上的人说话，也有时什么都不做，就只是坐在酒楼里，看着街上往来的人。
那些人里，也包括了宁长青。
后来丛不弃才知道，宁长青其实并不高傲，他只是生了一副那样的性子，对着他是那样，对着小皇子是那样，对着易国皇帝或是平民百姓，都是那样。
于他而言，人和人并没有什么分别，丛不弃也一样。
又或许是不一样的。
宁长青对丛不弃似乎更感兴趣一些，他带着丛不弃走过京城每一个角落，甚至跟易国皇帝提出请求，带着他离开京城那个牢笼，去了很远的地方。
他教丛不弃许多易国的习俗礼仪，教丛不弃说易国的话，他是丛不弃的老师，也是丛不弃唯一的朋友。
因着他，丛不弃开始试着融进易国的生活，不过数年的光景，他已经没了刚来时那副乖僻的样子，能说一口流利的易国话，也有了很多新的朋友。
但他心里向着的，始终是宁长青。
他像两人初见时那样，像传说里的春神那样，一个笑容便能吹散丛不弃心里覆盖的霜雪。
他跟宁长青说喜欢，他喜欢宁长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