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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樟骨铮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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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没有啊,快一年没消息了,有人说他去了苏联,也不知是真是假,你从南京出来,回去过没有。”

“回去过一次。”

“你坐着,我炒点花生给你吃。“樟年要帮母亲烧火,母亲说:“炒花生要小火,我一个人行,你歇着吧。”

樟年起身开了后门,一条砖道通向大河,河水泛着小浪,闪着亮光,砖道两旁是树和花,两棵细叶风檀树、三棵柳树、一棵紫藤,一株喇叭花像一把巨伞,开满了橘红色的花朵;看着清清的河水,他想自己总在外边忙,没有时间陪儿子玩,儿子这么大了,还和自己这么生分,明天上午一定要带儿子下河游泳,陪他好好玩玩。

晚上,儿子睡着了,樟年拍拍席子,叫妻子坐到自己身边;狄华犹豫了一下,轻手轻脚地爬过来,坐在樟年旁边,伸手拉过被单,盖住了自己的大腿,樟年想起小陈露着脚趾头的布鞋,问:“你给我做鞋了吗?”

“做了。”

“做了几双?”

“五双。”

樟年一把搂过妻子的肩膀说:“太好了,明天我都带走。”

妻子躺在丈夫的怀里问:“这次回来,不能多住两天吗?”

“不行,明天下午就得走,队里还有任务。”

狄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:“我有时看到两条鱼在河里追尾,两只鸟比翼而飞,觉得人不如鱼人不如鸟,看到风吹柳树枝叶相碰的时候,就想起一句诗。”

“什么诗?”

“唯爱门前双柳树,枝枝叶叶不分离,我们什么时候能不分离呀?”

“等打败了鬼子汉奸、打败了国民党,我就回来,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离。”

“那要等到哪一天呀?”

“说快也快,清朝不是没几年就推翻了,我看后面的喇叭花儿都开了,像你一样好看。”

“我怎么又成喇叭花儿了?你不是说我像枣花的吗?”

“对,像枣花,枣花开不争春,花不争艳,花蜜甜果好吃,一年到头不为自己,只为别人。”

“你就会甜言蜜语哄人,我困了,睡觉吧。”妻子拍拍樟年的大腿,仰面躺下;樟年吹灭了灯,也仰面躺下,一会儿,又转身搂住妻子,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。月光从窗户探进头来,看着聚少离多的一家人;风吹动柳树叶沙沙响,好像在吟唱:唯爱门前双柳树,枝枝叶叶不分离……

第二天上午,樟年带着儿子下河学游泳,他用手托着儿子的下巴,教儿子两手张开往胸前划水,两脚一上一下打水,“扑通扑通”溅起阵阵水花,直到妈妈来叫云海,才恋恋不舍地跟着爸爸上了岸。吃过中饭,儿子又要樟年带他到河堤上放风筝,樟年拿起落满灰尘的蝴蝶风筝走到门口,抬头看看天,太阳被云遮住了,又听见西南方向传来沉闷的雷声,他想早点动身,对儿子说:“天要下雨了,今天放不了风筝了,爸爸下次回来带你放风筝,我给你做个龙的风筝,比这个蝴蝶的还好。” 儿子不说话,眼眶红了,樟年心里也酸酸的,喉咙像堵了块东西。

不出樟年所料,离家才走出三里路,便狂风大作,乌云翻滚,雷声隆隆,雨点噼噼啪啪的掉下来,还夹着冰雹,小的如枣,大的像鸡蛋,落在地上的跳着滚着,打在树叶和花上的,叶落花谢;打在人身上的像挨了拳击棒打,很是疼痛。樟年把油布包着的包袱举在头上,两手托着,遮挡着从天而降的冰雹,包里的五双布鞋和换洗衣服,义不容辞地阻挡来者不善的冰雹。待樟年走到元河村,雨和冰雹不下了,风也小了,但樟年身上全湿透了,他先到小陈家换了身干衣服,又拿了两双布鞋送给小陈,小陈试试大小还合适,两人收拾完便去了元家祠堂。

有些疲惫的劳石对樟年说:“今晚不走了,还在这儿住。”

“为什么?说好在这儿住一晚的。”樟年问。

“回山里也没事,刚下了大雨路也难走,多住一宿。”

“这个村子在河的中间,万一被敌人包围了,很难突围的。”

“没人进出,不会有消息泄露出去。”

“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呢?咱们不能侥幸。”

劳石有点不耐烦了,说:“我们救了村民,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呢,谁会害我们呢?我是中队长,这事我说了算,你别争了,晚上东西两个坝口派双岗,村上人不许出村,明早吃了早饭就走。”

樟年知道劳石傲气自负,说一不二,再说什么也没用,便抓紧时间去做几件事:叫小陈把停在村子中间的两条木船撑到自家屋后看管起来,防止有人撑船过河;他沿着河转了一圈,在南北两个林子里安排了两个岗哨,防止敌人游水过来;然后他去找了两个党员,和他们商谈减租减息的工作。等他谈完工作去祠堂吃饭时,大家都吃完了,他喝了一碗剩粥,就去替小陈站岗,他看小陈老打喷嚏像伤风的样子,叫他赶紧回去休息。小陈悄悄告诉樟年,劳石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村子,是因为他和村东头的雀斑女人好上了,昨晚就住在那女人家里,今天刚吃完晚饭,又去了她家,樟年说:“刚下了大雨路不好走,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吧,咱们提高警惕就是了。”

夜深了,斜月照村,薄雾绕河,狗不叫鸟不鸣,只有小虫在草丛里窃窃私语。

樟年代小陈站了一班岗后,先看了村中间南北两个岗哨,又去东西坝口的哨位查了岗,接着在全村转了一圈,看到各家各户都关门熄灯睡觉了,才回到祠堂睡觉。这一天,樟年实在太累了,在稻草打成的地铺上,一躺下便睡着了,他才睡着不久,国民党驻镇江靖卫团的一个营就到了村外,原来雀斑女人在村里有个姘头,忌恨劳石和他相好的女人睡觉,趁深夜天黑,游水过河去镇江,向靖卫团报了信。

哨兵报警的枪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樟年和队员们,大家一跃而起,拿着枪冲向枪声激烈的东西两个坝口,樟年赶到东坝口时,有五六个敌人已经冲到坝的中间,樟年迅速向坝上投去两颗手榴弹,“轰隆、轰隆”两声巨响,三个敌人随声倒下,后面的敌人转身就往回跑,被樟年的子弹追上,又有三个敌人倒在地上。这次爆炸吓得敌人不敢再往里冲,只是在村外向村里胡乱开枪,劳石慌慌张张赶来了,裤子都没系好,后面还有一段在腰带下面开着口子,他揉揉眼睛问樟年:“有多少敌人?”

“不清楚,听枪声人不会少,你带两个小队乘船先撤走,小陈家后门口有两条船,我带一个小队在这里吸引敌人,阻击一段时间。”

“好吧。”劳石带着队员跟着小陈去乘船转移。

劳石和队员们过河上岸不久,就被敌人发现了,靖卫团的一个排在劳石身后紧追不舍。

樟年要求其他队员边还击边趁夜色渡水突围,他自己端着枪冲向坝口,边射击边高喊着:“三中队往外冲!”敌人的火力立刻被他吸引过来,子弹不断的从他头上、身边呼啸而过,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小腿,鲜血直流,他扑倒在地,被蜂拥而上的敌人抓住,用麻绳把他五花大绑,押往镇江。

樟年先被关在靖卫团团部,后来得知他是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副中队长的身份后,将他移交给江苏省政府军法会审处,军法会审处将樟年关进江苏省第二监狱,监室又暗又潮,散发着霉味和尿臭味,不到六平米的地方挤着八个人,晚上躺下连身都翻不过来,樟年受伤的腿已经感染化脓,一碰就钻心地疼。

这天上午,樟年被带到刑讯室,屋内一张长方形的桌子,桌后的两把椅子上分别坐着会审处的李处长和书记员,桌上放着纸笔,桌子对面放着一张方凳。樟年一进屋就被按在方凳上,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,屋子四周摆放着各种刑具,放着烙铁的炉子里闪着恐怖的火光。

李处长盯着樟年看了一分多钟,说:“褚樟年,我们知道你是良家子弟,又是知书达理,你父亲还是民国的功臣,是在阻击北洋军阀的战斗中牺牲的;你是受了赤色宣传的蛊惑误入歧途,才走上反对政府的道路,不过年轻人冲动犯错可以理解,也可以原谅;我们对你要求不高,你只要迷途知返,在这张悔过书上签个字,把你在丹阳发展的几个党员名字告诉我们,你就可以自由了。”李处长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晃了晃。

樟年说:“我走的路是我自己慎重考虑后选择的,我不会受谁的蛊惑,我认为自己走的是正道不是歧途,我一辈子都不会悔过,不会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留下污点;你要我发展的党员名单,那更是不可能,那是我的工作,我只能向我的上级汇报,跟你们没有关系。”

“你不要这么急着回答,我们多给你点时间考虑,咱们不伤和气,怎么样?”

樟年坚定地回答:“你想不伤和气,恐怕不可能的,你就是等我一百年,我也不会悔过,你们最好该干什么干什么?别浪费时间。”

“你们中队长都签字了,你一个手下的还不识相,你比他有文化,还没他识事务,把劳石带进来!” 李处长大声叫着。

劳石被推进了屋,他头发散乱,神情落魄,脸上的几道鞭痕清晰可见,见了樟年,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自负和神气劲。那天晚上,他和小陈带着队员们坐船渡河撤出村子,上岸才走出两条田埂,就发现了追击的敌人;队员们边还击边撤退,都凭借夜色安全离开了,只有劳石自己连摔了几个跟头被捕了,成了阶下囚,他被抓时才懊悔在雀斑女人的温柔乡里,给他的不仅有快乐还有危险,那晚他与雀斑女人如胶似漆地干云雨之事,也不知干了几个回合,人被掏空后筋疲力尽,听到枪声下了床就跌了一跤,爬起来走了十几米又摔了个跟头,两条腿似乎没了骨头没了神经,软弱发抖不听使唤;他在监狱里关了几天,才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,进屋看到满屋的各色刑具,他的腿又止不住抖起来。

“劳中队长,开导开导你的部下,他想不明白呢。”李处长命令他。

劳石看到樟年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自己,忙低下头,像背书一样说:“樟年,好汉不吃眼前亏,让签字就签吧;你有文化,写几个字不是小菜一碟吗?”劳石签字时,出了一头汗,写了半天,石字下面的口字还是横不平竖不直,只好画了个圆圈。

樟年狠狠地瞪了劳石一眼说:“告诉你,褚樟年三个字不难写,但不能写在那张纸上;胆小鬼!软骨头!你说自己是石头,我是木头,我看你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,是臭狗屎!”

李处长见劝降不成,气急败坏地说:“好吧,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,你别嘴硬,劳中队长开始嘴比你还硬,几鞭子下去就软了,我这儿的刑具你尝几样就软了。”

樟年不屑地说:“随便你吧。”

“好,有种!都让他尝尝!”李处长拍拍桌子,转身走出了审讯室。

两个壮汉上前把樟年捆在行刑的木架上,轮流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打樟年的身体,血渐渐从他的身上脸上伤口渗出,“签不签字?” 一个壮汉大声问道,樟年紧咬着自己的嘴唇,忍受着疼痛,尽量不让自己哼出声来,他要用最大的忍耐力来抗击敌人的残暴。

敌人开始用烙铁来烫,火红的烙铁,伸向樟年健壮的胸前,发出滋滋的声响,冒起缕缕青烟,屋里弥漫着布和肉焦糊后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敌人见樟年还是没有屈服,使出了灌辣椒水和往手指间钉竹签等残酷刑法,行刑者,换了几个,受刑者始终只有樟年一人。几个小时过去,樟年已经衣不蔽体、体无完肤、遍体鳞伤、面目全非,他好几次昏死过去,又好几次被冷水泼醒。

天已昏暗,屋里暗下来,一个打手建议:“看不见了,点蜡烛吧。”

另一个狞笑着说:“说得不错,要点就点上两根。”他们用刀在樟年的两边肩胛处,各剜出一个洞插上点燃的蜡烛,烛光照亮了樟年血肉模糊的身体,照亮了他坚强不屈的脸,脸红红的,不是情绪波动的脸红,而是被鲜血染红了,像红花像朝霞。

十天以后的早晨,樟年刚喝了一碗有老鼠屎和沙子的稀粥,就被看守押出牢房,和其他五个人一起被押上一辆卡车,几个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,他们紧紧拥抱,握手告别。汽车将六个人拉到一个灰色高墙的院子,六个人面对高墙站立,身后是行刑的刽子手,都端着枪对着六个人的后脑,李处长背着手走到六个人面前,说:“我做到仁至义尽,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,只要答应在悔过书上签字和坦白交代的,立刻无罪释放,想悔过的向前走一步。”六个人没有一个人向前,都坚定的在原地站着。樟年抬头看看天空,灰蒙蒙的,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,几只乌鸦从天上飞过,他有些后悔,那天回家应该陪儿子放放风筝的,哪怕半个小时也好。李处长等了几分钟,见没有一人挪动,十分恼火,喊道:“想死就送他们走!”行刑队长一声令下,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过,却没有一人倒下,没一个人因恐惧瘫倒在地,李处长更加恼羞成怒,咆哮着:“想死没那么容易,都拉回去!”

樟年第一个被拉进审讯室,李处长命令道:“还没尝过的都让他尝一遍!罪没受够就让他走是便宜了他!”

残酷的折磨又开始了,樟年先是被吊在梁上毒打,接着被绑在长凳上,坐老虎凳,四块砖垫进腿下时,他昏过去了;一会儿,他被冷水泼醒后,两个壮汉端来一盆尿,揪住樟年的头发,把他的头摁进尿水里,骚臭的尿水呛进食管和气管,当他的头被揪出尿盆时,尿水流了一身,从鼻子和嘴里喷出带血的尿水。

“带过来!”李处长命令着。

樟年被拉到凳子上坐下,李处长说:“你参与暗杀汪主习早就该枪毙,不是看着你父亲是民国的烈士,不跟你费这么多话,最后问你一遍,签不签字,招不招供。”

“我也最后再说一遍,我说过的话不改,想让我当叛徒,做梦!”

李处长看着满屋的刑具,件件都粘着樟年的鲜血,他想不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,有如此超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;他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摇摇头,无可奈何地说:“送回监室,过几天送他上路。”

半个月后的傍晚,夕阳染红了北固山的三个山峰,中峰和后峰相连,山上有刘备招亲的甘露寺,有东吴大将鲁肃和太史慈的坟墓。前峰树林茂密,有高大的松树、柏树,还有樟树、黄杨、红叶、广玉兰,南坡有一块平坦的草地,这里是刑场,江苏省的大部分烈士殉难于此。此时,樟年等十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,戴着手铐、脚镣站在刑场上,背后是十个杀气腾腾的刽子手,他们在等太阳沉入长江时开枪。樟年向前方眺望,那里是南京,他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在那里度过,他喜欢在秦淮河上划船,喜欢到中山陵爬山,他转头往东看,几十公里外是皇塘和里庄,皇塘的烧饼很香,里庄的大糕和黄酒很甜,此刻母亲在干什么呢?在筛子里挑花生吧,把大个的挑出来,装入口袋,等他回家炒着吃;妻子在干什么呢?在澡盆边给儿子洗澡,毛巾带着的水从儿子的头发和脸上往下流,流过皮肤光滑细腻的前胸后背,身上没有一块疤,不像自己体无完肤,现在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肤,幸亏母亲只是鼻子厉害,眼睛不厉害,若是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,她会心疼死了。不远处有一棵樟树,树叶在风中沙沙响,似妻在吟唱:唯爱门前双柳树,枝枝叶叶不分离……那樟树看起来有二十几年树龄了,樟年喜欢樟树,它和自己同名,它是常绿乔木,一年四季不改其绿,风吹雨打不变其坚,天寒地冻不失其香,刀砍斧劈仍有所用,它木质坚硬有香气,制成的家具防蛀耐用;他想若自己死后,能埋在那棵树下就好了,他的身体化成肥料,会让那树长得更高大、更坚硬、更成材。

“砰”的一声枪响,接下来是连续几声枪响,鲜血飞溅,浩气四塞,草木为之含悲,风云因而色变,鸟雀闻之神伤,栖立在樟树上的一群鸟,受惊飞了起来,展翅冲向天空,翅膀都带着电、闪着光,所到之处,雾霾尽散,玉宇澄清,天蓝云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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