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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 大塘水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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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87年,光绪十三年,初夏。

郑百香这个月有喜有忧,喜的是陈蓉肚子大了,过几个月要生孩子了,她专门去了一趟白龙庙,给观音娘娘烧了三炷香,磕了三个头,请她给蒋家送一个男孩。忧的是女儿蒋惠的婚事还没着落,不是没有人家要,而是女儿嫁给谁,几个人意见不一。郑百香看中的是导士郎中陈绍光的儿子,陈家也很中意蒋惠,蒋惠长相秀美,知书识礼,还因为她对药材的天生敏感;有一次陈郎中父子上茅山采草药,碰上蒋惠随父母到茅山万福宫烧香,双方认识,见面便寒暄起来,春南问:“采到什么好药了?”

陈郎中说:“现在上山采药的人多了,往后就得往深山去采药,这不,跑了半天只采到一棵十年马吉草,不值钱。”

“十年药材还不值钱?”

“马吉草要百年以上才珍贵,人或马瘦弱多病,一棵煮汤喝了便好、便强壮了。”

“给我看看。”蒋惠说。

陈郎中把采到的马吉草从背包拿出给蒋惠看,这种植物一尺多长、直茎、有七八个分支,上叶披针形,下叶椭圆形,叶子绿色,茎棕色,有一种马齿苋一样的气味。蒋惠仔细看了看,又闻了闻,将马吉草还给了陈郎中,往前走了十几步,蒋惠指着一块大青石说:“石头那边有马吉草。”众人不信,陈郎中走过去,趴在石上往下看,果然有一棵马吉草,几个人手拉手下去人把那棵马吉草采上来,陈郎中看了喜出望外,高兴地把马吉草举得高高地说:“太珍贵了,这棵马吉草至少有五百年了。”

这是去年的事,今年过年陈郎中便托人来做媒了,想着儿子娶了蒋惠,能帮助行医采药;春南看上的是里庄街上的褚鸣九,他家是名门之后,先人褚遂良当过唐朝宰相,褚鸣九17岁时考中秀才,没有接着往前考,却走了从军的路。

郑百香坚决反对:“好男不当兵。”

春南说:“你说错了,汉唐时都是好男当兵,杜甫有诗说:健儿宁斗死,壮士耻为儒。那时好人当兵多,军队能打仗,才有汉唐盛世;宋以后崇文抑武,说什么好男不当兵,当兵的好人少,军队素质差,便屡战屡败,老受欺负;国家要强,要想不受欺负就得要好人当兵。”

蒋惠自己也喜欢褚鸣九,这让郑百香很生气。

吃完早饭,郑百香边想蒋惠的婚事边洗衣,搓完洋皂准备去码头上漂洗,乔秀说:“嫂子,我看你累了,我去吧。”

“晚上没睡好,老想事,那就辛苦你了。”

“不辛苦。”乔秀接过一盆衣服,把棒槌搁在衣服上往河边走,此时头顶上是千里万里的晴空,晴空下是千树万树的翠绿,千河万塘的碧波,阡陌纵横的绿油油的稻苗和青青草色,桃花落红挂果,海棠也是满树铃铛,莺嘴啄花,荷叶飘香,燕尾点波,杨柳飞絮。

乔秀走到码头上,放下洗衣盆,蹲下身子,拿起一件白布衫,在清水中甩洗,哗哗有声,水中蓝天变皱,泡沫似白云随波而去,她将白衣衫拎出水面,放在石板上,拿起棒槌拍打,啪啪的声音,如打麦的连耞声。她看到水中涌起一阵浪,以为是大鱼游来,向浪花看去,她吓了一跳,一条像狗非狗的水怪向码头游来,她赶紧起身上岸,为时已晚,水怪游得很快,动作敏捷,前两肢特长,如长臂猿的上肢,它上肢伸出水面,带硬甲的前爪抓住了乔秀的左腿往下拉,乔秀扑通一声掉入水中,她用右脚踹,右脚也被抓住了,她被水怪拖着往河的深处去,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支撑条石的木桩,嘴里大喊: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”

蒋惠闻声跑到西墙边,惊慌地问:“婶婶怎么了?”

“水怪拖住我的脚了,快拿东西来打。”蒋惠跑进屋里,拿了一根木头扁担,赶到码头上,水很清,可以看到水怪的模样:头似一两岁婴儿的圆头,双目,无鼻,平口,身子灰色,后肢短,像小刀一样的尾巴;蒋惠用扁担头狠狠的去戳水怪的头和前肢,水怪被戳疼了,松开了乔秀的小腿,一个转身,甩动尾巴,潜水逃之夭夭了。

乔秀被蒋惠拖上码头,坐在石板上,身上的水哗哗流入河中,她面色惨白,身子不停地发抖,脚踝处被抓破,有几处血痕。过了一会儿,她恢复了平静,慢慢走回家去换衣服,蒋惠在码头上接着洗衣服,碰到来人就说刚才的事情,提醒人们小心水怪。没到天黑,乔秀被水怪拖入水中的事,就在村里传开了。夏日天长,村上人家吃晚饭早,吃了晚饭,就在门前纳凉,有的串门聊天,说着一天中的所见所闻。

几个中年妇女聚在洪星江家门前的槐树下议论乔秀的事,洪星江老婆说:“肯定是她淹死的男人,变鬼来找他了。”

三年前有人做媒,乔秀嫁给八里庄的经由贵,刚开始婆家对乔秀尚好,后来不知从哪儿得知乔秀是堕民的女儿,便鄙视她厌恶她,尽管乔秀每天像佣人一样的干活,喝家里的剩粥,吃剩菜,经由贵还老是骂她贱人,说娶了她倒了霉了,喝醉了酒,便对她拳打脚踢,邻居们经常听到乔秀被打的哭喊声,也都不敢劝。一次经由贵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了,公婆大骂乔秀是扫帚星,坑死了丈夫,逼他自杀,去给丈夫陪葬。春南得信后,赶到八里庄,把乔秀接回了家。女人们认同洪星江老婆的话,不然水怪为什么不拖别人呢?肯定是死鬼丈夫变鬼索命来了。

沈大宝家门前有棵楝树,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果子,有桑果大小。村上五六个男人聚在这里,也聊着水怪的事,荆小东是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人,因为荆家祠堂不收荆姓子弟的学费,所以他念了六年私塾,还在导士一家当铺当过账房,因他经手的一个玉镯不翼而飞,老板让他卷铺盖回了家,他说:“不是什么水怪,是河神发怒,让乔秀碰上了。大塘大河都有河神,当年朱元璋跟元军大战微山湖时,就得到四个河神相助获胜;后来朱元璋封四个河神为四大王,不少地方有大王庙,按时祭祀,保风调雨顺和一方平安,我们何家庄没有庙,应该在大塘边修个大王庙,搭台唱戏,河神最爱听戏了。”

“唱什么戏呢?谁知道河神爱听什么戏?”陈青山问。

荆小东说:“当地的河神当然喜欢听当地的戏。”

“那就要唱啷当戏,也不知河神爱听滩头还是长板?” 陈青山又有些忧虑地说;他爱看啷当戏,哪里唱啷当戏他都去看,对啷当戏也比较了解,时常唱几段,时常向人们介绍一下啷当戏。按他所说,啷当戏在清朝乾隆年间就在丹阳一带演唱了,有句话说‘黄秧下田谷进仓,麦场头里唱啷当’,唱啷当戏的艺人都是亲口传授,曲调是以丹阳一带的牛郎调、油嘴调、梅花调等民歌为基础,以丹阳方言为依托,曲调朴实优美,曲目有《白蛇精》、《懒婆娘》、《夸新妇》、《十羞君王》等一百多个。

符大可说:“啷当调好听是好听,就是唱得太慢、拖腔太长,唱一句能吃一支烟,能从皇塘拖到丹阳。”

陈青山打了他一拳头说:“你说话还有没有下巴?吃一支烟能从皇塘走到丹阳!”

荆小东说:“先得修庙,修了庙再说唱戏的事。”

季洪林说:“修庙的事以前也说过,蒋家不赞成就没修,现在怎么办呢?”

荆小东说:“这就是报应,蒋家不肯修庙,河神就来拖他蒋家的人。”

符大可说:“也不是每个村每个塘都有庙,没庙的怎么办呢?”

荆小东说:“办法也有,一是大家趴到大塘边烧香磕头;二是请道士、巫婆来做法驱鬼,一般伤人的不是什么好河神,可能是水鬼,大洼村原来有水鬼,请道士做了两场法事,把水鬼走,也就平安了。”

蒋惠把村上人的议论说给家人听,春南气愤地说:“都是胡说八道,什么水鬼、河神、四大王,司马迁写的西门豹里就说河神就是巫婆、三老编出来骗人钱财的,他把巫婆、三老扔进河里,也没请来河神,也没人装神弄鬼了,修庙敬大王就是劳民伤财,有钱不如办点正事!从你看到的样子,那东西就是水獭猫,水狗一类的东西,去年发大水,江河泛滥,水里的动物跟着大水迁移,河里塘里的下大江大河,大江大河的逆流而上,到了小河小塘。”

乔秀听了这话,忧愁地说:“这水猫水狗要不走可怎么办呢?”

春南说:“过段时间看看,不行就下钩子钓,或叫大网来拖。”

一日被蛇咬,三年怕井绳,乔秀被水怪吓了一下,不敢再到自家西墙外的码头上洗衣洗菜,而是跑到王腊保家屋后的码头去洗,这个码头对着王腊保家的后门,只有他一家使用,码头一个石阶,一个石阶伸向河中,水位高,就在上边的台阶上洗东西,水位低,就往下走,可一直延伸到河底。现在水位高,七八个台阶没于水中,王腊保的两个儿子时常在没于水中的台阶上嬉水、擦身。码头往西两丈远处有一棵大杨树,树冠伸向河中,像一把巨伞,遮出一片阴凉,树根下有一个洞,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。这天下午天有些热,王天福和弟弟王天贵又到码头上玩,杨树的树阴已照到码头上,遮出一大片阴凉,王天福坐在阴凉下的台阶上,脚伸入水中,搁在下一级石阶上,王天贵一步一步往下面石阶上走。忽然,王天福看到大杨树下起了波浪,有一个黑影向码头游来,他赶紧站起身,没等叫喊弟弟,王天贵已被黑影拖入水中,往大杨树下的洞口去了。他急急忙忙跑回家叫人,等王腊保拿着钉耙跑来,王天贵已不见了踪影,傍晚,王天贵的尸体浮出了水面,眼睛、鼻子、耳朵都咬没了,只留下几个黑窟窿,手指,脚趾咬掉了,小生殖器也咬没了,只有一个洞和一块发白如纸的皮。

王腊保的老婆,一个小脚小个子的瘦女人,先是在家抱着惨不忍睹的小儿子的尸体痛哭,哭了半个时辰,不知听了谁的话,跑到门口土场上,手指着春南家的房子骂:“堕民!贱货!到我家后门口上码头,把水怪引来了,害人精!把我家天贵害死了,给我儿子偿命!”

乔秀在屋里听见骂声,觉得伤心委屈,又不会对吵,只好跑到自己房间,趴到床上哭了起来,外面的骂声听得很清楚:“害人精!嫁出去还跑回来,你怎么不死呢,贱货!”

郑百香见王腊保老婆骂个没完,就走到西墙下,大声说:“天福娘,你别乱骂人,你孩子不去玩水,能淹死吗?”

“不是淹死的,是水怪拖去咬死的,乔秀不来我家码头时,一直没事,就是她来把水怪引来了。”

“她还去过别家码头,怎么没事啊?”

“早晚得出事,她就是害人精,不知谁家还得倒她的霉!”

王腊保看到春南从屋里来,朝自己这边儿看着,便把老婆往家拉,对老婆说:“死都死了,骂骂有什么用?打狗看主面,春南出来了,回家吧。”

“狗日的!天贵死了,你屁都不敢放一个,还不让我骂她。”王腊保恼羞成怒,给了老婆一巴掌,揪住她的头发拖回了家。

春南让蒋贤买了十二枚大鱼钩,把鱼钩塞在一斤左右的鲤鱼和鲫鱼肚里,沿塘岸投入水中,连续投放三天,没钓到水怪,只钓到一条二十几斤重的黄积鱼;这种鱼,以小鱼为食,有扁担长,春南说:“也有收获,大塘里少了一个偷鱼贼,这么大的黄积鱼,一天至少要吃五斤鱼。”下钩不管用,春南请来陆家村的拖网队,用大拖网从南往北,又从北往南拖了几网,没拖到水怪,拖的鱼也不多,仅够支付拖网队的工钱,春南说:“只能等到秋收以后,稻田不用水了,把大塘水车干后捉水怪了。”

王天贵之死在村上引起恐慌,女人们不敢一个人上码头,男人们不敢下塘游泳,孩子们被警告:不要到塘边玩,不要和乔秀说话,见她离得远点,别沾上晦气。这些情况让乔秀忧伤和心烦,她无事便在大塘岸边走,边走边看,想发现和抓住水怪,息事宁人。

七月伏天,日光赫赫,风热灼人,一场阵雨一场火,地面热的烫脚,河水也晒得烫人。中午时分,除了知了热得拼命在叫,别的鸟雀也都怕热,躲在树林里不飞也不叫,狗热得趴在树荫下,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。炎炎烈日下,田野空无一人,人们都在屋里呆着,或是摇着扇子,或是在竹席上午睡,翻一个身,竹席上便是汗水印出的身形。大塘东岸边的河里,乔秀蹲在水中摸河蚌,她头发盘在一起,用一根银叉叉着,黑发中有一些银丝。闹水怪以来,她满头黑发中的白发与日俱增,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加密,她的脸晒得瘦而黑,她的白褂子变大了,有一大块拖在颈后,浮在水里,她头冲着岸边方向,双手在河里摸河蚌,眼睛的余光看着左右水面,一个木盆在她头前一尺的地方,木盆里有七八个青灰色的大河蚌,河蚌旁有一柄一尺长的切肉尖刀。水怪一事,村上人都埋怨她,有些人躲着她,她很伤心,很着急,等不及秋后放水抓水怪,想早点发现和杀死水怪;别人不敢下塘,她不怕,她盼着水怪再来身边,她可以拿刀一搏,能杀死水怪最好,就是同归于尽,也比别人指指戳戳要好。

家里人劝乔秀不要赌气,不要与水怪拼命,人在水里斗不过水怪,它把人拖至水深处,淹就得把人淹死。

乔秀说:“我不怕,我见过那东西了,拖到河中心,我也要掐住它一起死。”

春南说:“过两个月稻田就不用灌水了,就可放水抓水怪,再等一等。”

“这两个月正是热天,村上人都不敢下塘游泳洗澡,都要怪我,能早点除了水怪,村上人好,我也开心。”

“有的人爱胡说八道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春南说。

“反正我不睡午觉,闲着没事,摸点河蚌也好,现在没人下塘河蚌特多,一摸就是一盆。”乔秀认准的事,别人劝也没用,只好看着她下塘去;河蚌摸多了,便分给村上人家吃,有的人家吃着河蚌也不说她好,有的人还说:“自作自受,被水怪抓走也是活该。”这水怪也怪,乔秀沿着大塘岸边摸了五六天,水怪也没有现身,这让乔秀很是沮丧。

这天中午,天依然很热,知了一个劲叫着,外面也还是空无一人,乔秀端着木盆,又要下塘去摸河蚌,走到门口,听到陈蓉又叫唤起来,陈蓉这两天要生孩子了,肚子一阵一阵的疼,饭没吃完,肚子疼起来,她便上床躺下;上床以后又不疼了,她刚要起床,又割肉似的疼,郑百香叫住乔秀说:“你别去摸河蚌了,上街把接生婆叫来,陈蓉要生了。”

“好的。”乔秀把木盆放回到屋,换了衣服,穿上布鞋,快步往街上走去,不到半个时辰,乔秀就汗流浃背的回来了,着急地说:“接生婆没在家,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去哪里接生了,怎么办呢?”

郑百香到陈蓉屋里看看,陈蓉满头大汗,下身也流出了液体,看来快要生了,“怎么办呢?”郑百香急得团团转,蒋贤说:“我去里庄或导士看看,从那边请个接生婆来。”母亲说:“你又不认识接生婆。”

“怎么不认得?看模样呗,穿洋缎袄裤,扎着裤腿,头上戴一朵红花,髻上插一对银挖耳,对吧?”

“对是对,你看不到,怎么办呢?”

“那也不能就这么等着呀。”蒋贤也没了主意,急得从前门走到后门,又从后门走到前门。

乔秀进屋看看陈蓉,见她出了不少汗,衣服都湿了,剧烈的疼痛让她咬破了下嘴唇,双手紧紧抓着薄被,忍不住钻心的疼,又哎呦哎呦叫唤起来,乔秀用手摸摸陈蓉高高的肚皮,已有起伏伸缩之感,出来对郑百香说:“嫂子,我来试试吧,我看过我妈接生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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