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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8章 消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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寅时末。

孤月沉落,天光乍现。

受厘殿。

青丝凌乱的女人靠坐在矮桌脚,御赐的鸠酒静置在瓷盘中,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壶酒,喝得见底了,泪眼婆娑地看着跪在她前面的男人,“小绎,咱们不求那个位置,只要好好的活着就行。”

“娘。”

“自打出嫁后,我总是身不由己的,旁人都笑啊,说我生了儿子还在这个位份,家族也被撵出了京城。你说我不在意吧,怎么会不在意呢,他是天子啊,我也不想爱他啊,这十几年他来见我的次数,用手指都能数出来。”

“娘,儿子带你走,玄甲国不呆也罢。”

“傻孩子,我知道你心思深,都怪娘没本事。娶了个媳妇,也是你不爱的,我本还想着,抱上孙子呢,享享清福也好,真可惜啊,没那个命。小绎,你要好好的,记得你小时候我常讲给你听的,吹那风,都是娘在想你。”

顾绎心泪如雨下,他都没时间整理仪容,鼻青脸肿地就过来了,太监还在一旁看着,不近人情,他想抱抱母妃,也不许。

关婕妤端起鸠酒,看着乾清宫的方向,“你听,钟楼的鼓声响了。”

毒酒入喉。

药性发作很快,胸腔开始疼痛,止不住地呕出鲜血来。

这时太监才满意地离开,顾绎心适才能过去触碰他的娘亲,他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怀中,握紧那逐渐失去温度的手,一声又一声地唤着,“娘。”

“小绎乖。”

这是最后一句话了。

便还是从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,顾绎心仍是无法接受这种痛楚,他设想过很多人死亡,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单纯的母妃会折在深宫里。

他野心昭昭,却也认命,若是败了,大不了他日受封为王离京驻守。

见不到面也无妨,只要人还在,怎样都行。

可如今,人在他的怀里断气,他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她还活着的可能,泪已流得够多了,眼睛酸涩,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,他不懂,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。

世间这样的结局少了吗?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象多得是,有的是人比他更加无能为力。

一道掌声突兀地响起。

树下的角落,姑娘百无聊赖地坐着,对这副场面感到很满意,她笑问道:“恨我吗?”

没有人理她。

她自问自答道:“恨便对了,我恨你一点也不比你现在对我的恨意少,在你第一次登门郁府时我便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,曲水流觞那会你竟还恬不知耻地跑来我眼前晃悠。你知道我那一刻有多想杀了你吗?放你多活这么久,如今再看,我竟也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,哪怕我现在就想挖了你的心脏,我也能克制住。”

“为什么。”

郁欢想了想,站起身来,缓步走进殿内,看着那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尸体,“死不瞑目吗?我也是。”

顾绎心执起地上的杯子朝她砸去,“你会付出代价的。”

“代价,我已经付过了,为我的无知和善良。”郁欢侧身躲过那杯子,笑意里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,“忘了说,郁弘也是我亲手害的,差一点,我就把他杀了,就差那么一点。真可惜啊,总要有人输。”

“你这个毒妇。”顾绎心略显惊讶,他也曾猜测过,但他没敢相信这种蛇蝎心肠,他昂首望着她,“杀父杀友,茹毛饮血,你的心思如此歹毒,你不会有好下场,你不杀我想看我痛苦,呵,你的报应会比我的死亡来得快。”

“善无善终,恶贯满盈又如何。”郁欢低眸,仇恨的消减原来是这样的感受,不是极致的痛快,反而还想起了自己苦痛的曾经,心里竟有些酸涩,为自己感到不值,仇恨毁了她一辈子,“若是那年你没有惊了那辆马车,该有多好。”

那她便不会嫁给他,不会体会被父亲和妹妹陷害的滋味。

也不会一遍遍地怀疑自己。

很多事都会有所改变,虽然她始终被教主利用着,但至少在最后,她不用死在父亲手里,若非郁嫣然也嫁给他的缘故,父亲又何须向教主献媚。

她上阵杀敌,不争朝权。

这样,倒也比勾心斗角的一生要轻松得多。

顾绎心惨笑,望着她的背影,伸手覆在母妃的眼睛上,“幼时您常说我愚钝,叫我不要争,不要嫉妒,您说这世间的人心比我想象的险恶,这世道是会吃人的,我还以为我能斗得过,沾沾自喜,结果,呵。”

那个能掣肘郁欢能左右太后的江湖人,稍稍对他施予援手,他便能平步青云,而那个江湖人一离开,他便一败涂地。

或许从书院的成绩便已注定,他用尽全力只得了个甲下,还是站在这样的位置去看,却仍输给了大多数人。

东宫。

郁欢刚悄悄回到院里,正要进屋,便察觉里边有人,心里顿觉不妙,放缓呼吸,悄悄翻窗进去,软榻之下一人正在酣睡,衣袍底下似乎掩藏了什么东西,“余沁。”

等了一宿的余沁惊醒,抬眸看向她,随后把藏在衣袍之下的匕首递给她,“太子妃,您的东西。”

正是月刃。

还有那团有些许破烂的夜行衣。

郁欢接过收好,仔细打量着她,缓缓道:“你是个聪明人,也确实替自己争了个好机会。”

身上不搭配的紫色外衫和厚袄还没脱,一脱下,本就受了严重伤的肩膀处早开裂了,又渗出血来,白白养了几日。

余沁嗯了一声,瞧了一眼更香,而后把金疮药拿了出来,“妾身替您包扎。”

她什么也不提,只当不知道,却完美善后,如今东宫除了两位正主,属她最大,都不曾侍寝便坐到了承徽的位置,背后还没有势力,当真是叫不少人眼红。

血液粘稠,粘住里衣,一拉一扯都是痛,郁欢面不改色地褪去衣裳,肚兜遮住关键位置,整个上半身裸露在人前,全是伤疤,看着就觉得骇人,特别是胸口处的那道伤疤,远观就像一朵花,红色的,痕迹四散蔓延,难以想象受了这种伤的人还能活着。

余沁苍白了脸,手有些颤抖,热水早变得冰凉,她解开那些纱布,拿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身体,生怕下手重了疼着她,而后洒上金疮药,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,“城西有家铺子,无痕膏卖得极好,效果也是很好。”

所有的里衣俱已褪去,郁欢越过她,在衣橱里随便挑了件衣裳穿好,边穿边说:“我这双手保养得很好,可它比这身体更罪恶。”

“妾只是感慨,您好像吃了很多苦头。”余沁低垂着头,默默清洗着双手,不知在想些什么,她还看见了守宫砂,“云一涡,玉一梭,淡淡衫儿薄薄罗,青颦双黛螺。论年岁,妾还要大上您一些。”

郁欢梳发的手一顿,“任是哪个男子看到这具身体都会觉得厌恶。”

小妹似乎念过这段词,又想起了阿桑,那丫头眼里尽是心疼,她到现在仍不明白,为什么会有人来心疼这满身伤疤。

如今她又感受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情绪。

“不,不会的。”余沁还在净手,有些出神,“您风华绝代,容颜和身姿让妾都忍不住心动,真爱是只会心疼您的这一身伤的。”

门外。

芹嬷嬷已经带着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在等候了。

郁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,先是允了伺候的宫女进门,而后才道:“你倒是七窍玲珑心,深宫寂寞常思家,接你父母进宫陪你吃顿饭吧。”

芹嬷嬷有些疑惑余承徽怎么会在屋里,但瞧她把太子妃哄得这么高兴,扫兴的话断不敢说出口,自然也听闻了昨晚太子妃暴打九皇子一事,还以为这一早又要面对修罗场,“太子妃对余承徽当真是喜爱有加。”

余沁微怔,心里也是欢喜的,“妾身谢过太子妃。”

她有三年没见过家里亲人了,爹娘宠爱弟弟,恐早把她这个女儿忘了,但她还是很想和他们相见。

漂流一生能得几次团圆。

芹嬷嬷:“奴婢替您换药。”

“已经换过了。”郁欢低声问道:“新的朝服还在赶制吗?”

“没,已经赶制好了。”

一宫女恍然,忙小跑着去取,芹嬷嬷挑选珠翠的动作停了下来,问道:“您今日要上朝吗?可您的身子...”

“无碍。”

再不出宫,军心都要散掉了。

深蓝色的朝服上有四色织成云凤花锦绶,下结青丝网,革带,绶环犀,穿戴好玉带配上水苍玉,发带固住头发,带上冠帽。

临走时,郁欢回望了镜台一眼,铜镜中分明是个纤弱的翩翩公子,美艳的五官所带来的明艳和妩媚被满身的英气中和。

顾修远看着徐徐走来的姑娘,心里百味杂陈,是种无法形容的滋味,总觉得哪里不痛快,却又不能剥夺她的意志,“这深宫束缚,诸多不便,在外建有太子府,可以常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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