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缘起 （一）

元泰三十五年。暮春三月，星空下远处的玉龙山上银装素裹，田野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。夜空中半轮明月高挂，满天繁星似乎伸手可及。

因为化雪，这两日反而是愈加寒冷！边陲小镇歇马营的镇民们早已关门闭户睡了。小镇里十字路口唯有一只油纸灯笼，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缓缓拐进了西街。

灯笼后的人身高约有六尺。脚下黑色棉靴，灰布棉袍外套了件羊皮坎肩。头上兔皮小圆帽两只护耳并未放下。小帽的主人是一个青涩的少年，看长相约有十三、四岁。国字脸肤色微黑，眉如墨染，瞳似深潭，鼻直口方。五官算不得俊俏，但是也很是英朗。只是这少年蹙着眉头，嘴角微抿着，似乎有点心事。少年姓姜名铁铸（乳名铁柱），是歇马营铁匠姜敬祖的幼子。

下午申时他和前几日一样，给前街胡夫子送去了晚饭。和夫子一起吃完饭，就帮着收拾好行李，又看了一会书，直墨迹到戊时才回家。

灯笼转进西街行了数十步，停在一处店铺门外。店铺屋檐外挑着一个幌子在月光下颇为抢眼，竟是一面两尺见方的铁牌，上面刻着一个斗大的“锻”字，笔力遒劲有点金钩铁画的感觉！姜铁铸知到这几天他回来的晚，大哥铁岩会给留着门，于是迈步走向店门。

他刚起抬手，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屋檐左边大锻炉旁，有一团黑影和平日略有不同！正要仔细端详，忽然那团黑影动了起来。姜铁铸当下打了一个激灵，只觉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直冲头顶！只觉得发根都竖了起来。一刹那间自小听到的鬼怪传说如闪电般滑过心头。脚下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！

这时忽然从黑影处传来暗哑的声音：“铁柱，莫怕。我是你齐大叔。”

“齐大叔？”姜铁铸一时想不起是谁。不过知道是人，而且应该还是认识的人让他放松下来。

等把灯笼交到左手举高，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映入眼帘，却是镇后街米市巷的破落户齐家福。虽然平日来往不多，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。

只见他此时身上裹着一席黑黢黢的薄毡，蹲坐在锻炉旁边。姜铁铸忍不住长出一口气道：“齐大叔你怎么在这里？真是吓我一跳！”

齐家福苍白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说：“铁柱小声些，莫要喊叫。我这就走、这就走……”说话间，他踉跄着站起身。紧了紧身上的薄毡，拖着脚向屋檐外走去。

姜铁铸心中迷惑，目送他向外走。忽然看到在薄毡下面，随着走动齐家福腿上裤子居然飘动了起来。忽的恍然大悟，他在这是为了借着锻炉余温取暖啊！锻坊有三个锻炉，大号的在屋檐下，主要制一些大件的粗苯铁器，中号锻炉的在铺子里。每天关门之前大炉里的火会灭掉，只在小锻炉里保留火种方便第二天做活计。因此大锻炉虽有余温但也只能维持前半夜。这化雪的时节后半夜还是非常寒冷的！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怜悯，忍不住叫道：“等一下！”

齐家福一愣神，慢慢的回身看向姜铁铸。目光中露出一丝惊慌，他急忙开口：“我没偷你家的东西！真的！大家都知道的，我从来不会偷别人的东西！”

姜铁铸一怔，连忙说：“家福叔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只是想问问是不是你家的柴碳烧完了？”

齐家福听到这话，神色略微放松了一点，他面带局促地说：“嗯……前日就烧完了…………今晚我实在是熬不住了，就想在你家炉子旁偎一宿。明天一早我就走，绝不耽搁你家开门！”说完，转他过身继续往外走去。

姜铁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，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毛毡说：“家福叔别走了，你跟我来！”说着话拉住了齐家福的手，枯瘦的手掌一片冰凉。接着不由分说拉着他走到门前，提膝顶开门板进到店里。齐家福虽说是成人，可身高也只有六尺，体型瘦弱没有什么力气，于是被拉了进来。此刻他有点茫然无措，呆呆的看着姜铁铸不知道要做什么？

西墙壁龛中一盏油灯亮着，照着店内有些拥挤的摆设。姜铁铸顺手熄灭灯笼，拉着齐家福穿过店堂，绕到货架之后。货架和后墙有五尺宽的空间，靠墙角放了一张木床，铺板上放着卷起的被褥，看起来很是厚实。靠着床头放了一张高凳。姜铁铸扶着他坐下，轻声说：“这是我表哥袁大虎平日睡觉的床，他上月底回了我舅舅家，要过了十五才回来，家福叔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。”

说完，不等齐家福说话，起身绕到铺子里的锻炉前。捅开炉膛用火钳夹了一大块暗红的火炭，回到床前。弯腰从床下扯出一个火盆，把火炭放了上去。接着又从碳框里夹了几大块黝黑的石炭盖在上面。齐家福这时已是两眼湿润，哽咽着说：“铁柱，我、我……”本想拒绝，可是想到自家那如同冰窖一般的房间，口中也只有呐呐着！

燃起火盆，周围开始慢慢暖和起来，姜铁铸抬头看向齐家福说：“您先收拾床，我一会就来。”说完他推开后门，进了小院。

东屋里还亮着灯，听见门响母亲袁氏隔着窗问道：

“铁柱，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？”

“我帮夫子整理书来着，所以回来晚了。娘！我有点饿了，还有吃的么？”

“真被你爹说中了，你这饭量快赶上你爹了。”

“半大小子，吃穷老子。我早就说过嘛！”姜敬祖语带戏谑的插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