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叶落成泥，归去来兮
时间是农历六月末，初升的太阳渐渐驱散了薄薄的晨雾，田间地头的青草还粘着甜甜的露水，有早起的农人已经割好了喂牛的嫩草，正在用草绳扎着。
一处荒废已久的田地头，有几个男人拿着锄头铁锹在挖着什么，已经忙活了一早上了，几个认识的人挑着草走过。
“承厚哥，你们几个在干啥呢？”
叶承厚几个也都停了下来，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，抛了几根过去。
“别说了，昨晚老四死了，我不是过来看看这地方……”
“老四死了？”
那几人倒也不着急回家，干脆放下担子，接过烟抽了起来。
“可不是，昨天傍晚死的，可能还要早点，他孙子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。”
“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？前段时间还看见他踩着那破三轮到处转呢！”
“哎，人老啦啥都说不准，这几天他那孙子替他去收破烂呐，他在家给孙子做新床，昨天傍晚等孩子回来一看，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。”
“哎哟，那孩子是个瘸子吧，长年一根拐杖拄着，听说书也不读了？这以后怎么办哟……”最后这句倒并非是问句，而是一句感叹。
“刚回来不到一年吧，也不容易……”
“哦，你们在这里给他挖……这地……”
“这地是叶老四的，我今早去问过二伯了，早几年还借给哪家种来着，后来又不种了，就一直荒废着。”
“我就说嘛，这么平的一片田，好好的荒掉了，原来是叶老四的，这家伙也是，又不种田，当年怎么给他分一片这么好的地。”
“二伯说人家爷娘在的时候种的……”
几人又聊了好一阵子才挑着草回家去，叶承厚几人挖到日上三竿，看着也够用了才离开。
回到那栋小楼时，叶千林也做好了饭菜，这次倒有李柳霞过来帮忙，也就是叶铭杰的母亲，叶千林叫她霞婶，她是跟着丈夫叶承善过来的，小儿子叶光康被她留在了家里。
“唉……老四叔怎么说去就去了，这么多年过来他带着你也不容易……”
“捡到你那年啊，下好大的雪，我也刚生了铭杰，那天晚上你爷爷突然敲门说捡了个娃，把我和你承善叔吓了一跳，幸好铭杰他姥姥当时拿了桶羊奶过来……”
“老人家去了就去了吧……千林啊，你也别太伤心了，老四叔年纪也大了，可能是时候到了，今年也得有……七十四五了吧？”
霞婶和叶千林说着话，而另一边，叶承善几人把新做好的木床拆了——叶承厚去问了好几家家里有老人的，终究还是没人愿意借家里备好的棺材——已经做好的棺材是不卖的，若是别家突然过了老人要急用，只能借，之后那家再重新漆一副好的还回来。
实在没有办法，几人只好把木床拆了当场随便钉了一口简陋棺材，等主事人叶承厚回来，众人把老人放进了本该是孩子新床的新棺材里，随后又开始做木牌位、木墓碑。
叶老四叫叶德新，这是叶承厚从老村长叶德明那里问来的，同时还了解了一些更久之前的事。
“老四……老四不在啦？”
老人躺在躺椅上，听着叶承厚说起昨晚发生的事。
“哦……名字啊，叫……叫叶德新，这个啊，一般人还真不知道，当年无论大人小孩还是他爷娘，都是老四老四的叫他……我呀，当年户籍登记的时候写过他的名字，才记得这么清楚，当年啊……”
老人闭着眼睛回忆着，也许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，一连用了好几个“当年”。
“当年他们一家是从外地过来的，听说是逃难，饥荒害死人……他头上还有三个兄姐，都被饿死了，他成了家里的独苗苗，村里给他们分了地，那夫妻俩说感谢村子的好意，就干脆给孩子改了姓，姓叶……跟着我们这一辈，就叫叶德新，重新开始嘛……”
“唉，这人呀，怎么说才好呢，连姓都给改了……原来姓什么来着，我得好好想想了……”
老人想了半天，说道：“好像是……姓杨吧。”
“那得写姓杨，写姓叶哪行，他也不是叶家人，到了下边祖宗肯定不认……”
小木楼外，李柳霞在丈夫耳边窃窃私语，叶承善瞪了她一眼，“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呢！下边的事你也管？看承厚哥怎么说！”
女人噘着嘴反瞪了一眼她男人一眼，却也没再还嘴。
最终叶承厚还是在墓碑上写下了“叶德新”的名字，一来这么多年来老人都是姓叶，二来要是让老人换回杨姓，叶千林的姓改不改呢，这也是个事情，至于到了下边见了祖宗的事，人都死了还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什么？
老人被草草下葬在属于他的荒废田地的地头，一块木碑立在坟头，只是简单的几个字，“叶德新墓”，叶千林并没有让叶承厚把“孙，叶千林”刻上去，叶承厚不解，怎么能让老人没有子孙后代呢，看叶千林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几分，但是叶千林没有解释，只是跪在坟前，长长地伏身不起。
晚上叶千林又买了好酒好菜张罗了一大桌，给几个叔伯每人好几包烟，李柳霞这次把叶光康也带了来，叶千林给娘俩买了很多糖，众人依旧推辞，这孩子以后一个人过，日子肯定艰难，哪能这么花销，但是叶千林执拗地要给，众人也只能收下，都还在劝他以后好好生活，有什么困难和长辈说，能帮的尽量都帮，李柳霞也在旁边说：“千林啊，以后有什么需要都和邻里的大人说，你呀也不容易，捡破烂也挣不到几个钱……”
“霞婶，我和爷爷是收破烂，不是捡破烂……”
少年难掩悲伤的情绪，勉强笑着说道，叶承善用手肘碰了碰妻子，女人尴尬一笑。
随后的几天，众人的日子还是照常过，偶尔路过那栋小木楼，便能看见叶千林在一楼小书铺里整理书架上的旧书，一本一本翻开来看，然后又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，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：“千林啊，看书呐？”
叶千林都会笑着回应长辈们，并询问对方要去干啥啊，天气太热还是要注意休息，活可以慢慢干，起初几人还挺开心，觉得毕竟是孩子，还是很快从爷爷离去的悲伤中缓过来了，过了一段时间，叶千林还是每天在慢慢整理着旧书，也不踩三轮出去收破烂了，李柳霞和叶承善说：“这小子每天都在干啥！守着那些旧书，难道还想卖书？这么多年了也没卖出去过啊，现在破烂也不收了，上次还和我说‘霞姨，我是收破烂，不是捡破烂’，他不会啥都不干，用完叶老四给他留的钱，然后想着靠我们养他吧？”
叶承善这次没有反驳妻子，也沉思起来。
叶千林确实在整理旧书，他把所有的书都翻了出来，掸掉灰尘然后好好地放到书架上，甚至还把一些旧书放在门口凳子上，趁着正午太阳照进巷子里时晒一晒，若说晒书，其实老槐树下的空地旁边是最好的地方，但是叶千林没有到那里去，只是趁着正午一小会儿的阳光晒晒，今天晒不完明天可以接着晒。
叶千林还在房间的柜子最里面翻出来一些老物件，都是老人年轻时用过的一些东西，其中有一本老旧得不行的笔记本，里面都是老人的笔记，前面一部分是一些功课笔记，后面是当老师时的备课笔记，还有一些絮絮叨叨的记事，都是日常却值得怀念的故事，十分普通，真要说起来，叶千林在学校的事情或许更具有故事性。
里面还记录着几首老人写的诗词，爷爷终究是读过好几年书，叶千林想。
其中一首在比较前边，笔迹还稚嫩，该是还在读书时写的，那是填的一首词：
一丛花
叶德新
初春细雨涨陈塘，犹见叶儿黄。山披万碧唯苗绿，覆蓑笠，正是农忙。山风欲来，水秧成浪，梦有稻花香。
夏来连月挂骄阳，田水沸如汤。两足踩破来回路，又添创，难愈老伤。暑尽冬藏，来年又望，该是好年光。
叶千林看着看着感觉眼泪快掉了出来，他连忙用手擦了擦，担心泪水掉在笔记本上。
你都没种过田种过地，写什么正是农忙。
叶千林能想到，很多年前，爷爷还是自己这般年纪，读书还算不错，父母也很疼爱他，只让他用功读书，绝不让他下地干活，他只能坐在书声琅琅的教室里，想着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年迈父母，写下“又添创，难愈老伤”，然后某一天收到噩耗，开始一个人活下去。
是不是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