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
会员书架
首页 >言情小说 >雪满京华 > 第85章 木叶惊秋(九)

第85章 木叶惊秋(九)

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

皇帝下旨赐死皇四子晏骊那日, 天气极恶。

阵阵秋风卷携着刺骨的凉意呼啸而过,砖瓦裸露在外的棱角都紧绷着线,拦阻住寒冬迫近的每一寸脚步, 檐头铁马迭声呐喊叮当助威。

西苑。

晏骊的正妻刘氏, 正笔直地跪在阶前, 面容凄然。她发上钗环已悉数卸去, 发髻仅以木簪利落绾就,衣裳亦作寻常人家式样, 一袭湖色素面褙子更显其身形伶仃单薄。

跪了近两个时辰,才见宦官掀帘而出, 朝她微微一躬身:“夫人所求,陛下准了。”

刘氏僵硬地抬起头,连口气都来不及松, 先伏身一拜。

谢恩时一张开干裂的双唇,冷风激得她牙齿直打颤。满口冷气灌进胸膛,她眼角发涩, 几乎要哭出来,然而那点子才欲喷薄而出的热泪, 被风一吹,又消散了。

一旁的侍女扶起她,发现那双纤细苍白的手还紧紧攥着衣角。侍女掩下心间酸楚, 轻声劝:“夫人,咱们回去吧。”刘氏抬眼望了望寝殿方向, 点头不语。

皇帝对晏骊的处置,自她知晓东宫出事的时候就预料到了。这些日子在昭阳殿等得心焦,守着小皇孙,原还怀着一丝希冀, 盼着皇帝能爱屋及乌。可眼下真到了这一刻,什么也都难求了。

因着皇孙的缘故,皇帝对府中女眷格外宽容些,仅下旨令她携晏堂离京,未曾赶尽杀绝。

刘氏先去昭阳殿辞别孙氏,后出了宫,前往狱中见晏骊最后一面。

到底是结发夫妻,多年情分娓娓叙来,纵是晏骊那样淡漠的人,也不免潸然动容,终于肯放下身段,歉疚愧然字句叮嘱。

小晏堂由乳母抱着,不安分地瞪着小脚。他还未满周岁,站都站不稳,却闹着要下地走。稚子年幼不知愁,口中吚吚呜呜呓语不停,时不时吮着手指天真痴笑。两只乌溜溜的眼眸澄澈无暇,望一望狼狈颓废的父亲,大约是觉着他那样子可怖,又将头一别,钻进乳母怀里了。

晏骊拖着枷锁走过去,在儿子两颊草草一吻,叹道:“离京也好,能平安活着比什么都好。”

临别时他又问刘氏:“可曾贬你为庶人?”

刘氏迟疑着点头:“别无封号,应该是了。”

晏骊颔首:“那便好。我死后一年,你可改嫁。”

刘氏怔了怔,又抿唇摇头。

晏骊复道:“卫氏是堂儿生母,你好好待她。”

刘氏心底五味杂陈,低着头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,却仅是默默点头,算作应了。

才出大牢,碰见太子一行人。刘氏心知他们来的目的,并不理睬,带着乳母和晏堂径自离开。上了马车,她沉着脸色吩咐侍女:“回府后去叫卫氏来,我有事同她商议。”

“是。”

.

晏朝进去时晏骊正靠着墙角,蓬乱的头发遮掩住他的脸。铁链哗啦啦一响,开锁关门的声音并未令他有所反应,他纹丝不动,连头都未抬一下,俨然不打算将晏朝放在眼里。

直到那一小盅酒搁在石台上,发出清脆一响,晏骊才伸手拨开挡脸的发丝,露出一双阴恻恻的眼,沉沉看着她。

晏朝直起身子,负手立在他面前,面色平淡无波:“还有什么遗言么?”

“真相究竟如何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晏朝,你陷害我。”

“真相?”她轻轻一笑,小窗透进来的那束光映在她侧脸,略有些温热,“蒙顶茶里的川芎是你放的,乌头茶是你的人端上去的,哪一件冤枉了你?”

“是你逼供石喜!你竟敢与东厂勾结,要造反的是你,要弑君的也是你!晏朝——”

那些道理他这几日想得明明白白,只是万万想不通的是,太子是如何同东厂串通一气的。

“这些疯言疯语放在阳间怕是没人信了,你可去地府同你母妃哭诉,她已等候你多日。”

晏骊愣怔片刻,随即脸色变得惨白,他终于失态,目眦尽裂,又惊又怒:“你、你杀了我母妃!你怎么敢,你不怕父皇……”

晏朝摇摇头,缓言慢语:“李氏早就瞎了,故而打翻一盏灯台并不算稀奇。陛下倒是对她用情至深,复她位分,按妃位葬于妃陵——但晏骊,你这等罪大恶极之人,死后尸体连拖去乱葬岗都不配。”

“该下地狱的人是你!”

晏骊已近癫狂之态,两肩颤巍巍地抖,胸膛起伏不定,他抬起缚着锁链的沉重的手臂,伸手指着她眉心:“成王败寇,我输了死在这里。但我也说过,你的下场,不会好过我今日!”

“不论我是何下场,你也看不到了。”晏朝瞥一眼身边的酒盅,并不急着动手,而是说起另一件事:“……纵无弑君之心,却有弑君之事;欲辞弑君之名,难免弑君之实。依着陛下对你的宠爱,这句话还不足以置你于死地。”

晏骊忽然泪流满面,哽咽出声:“……父皇、父皇他是信我的,他信我是被人陷害,信我不会弑君,可他……”

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,他说不下去了,因为他也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事到如今,你还以为你当初随李时槐进户部,是陛下有意令你入朝堂,进而易储么?从头至尾,皆是李时槐妄自尊大专断而为,陛下愿意纵容一时,不代表全无疑心。

“而后计维贤之死、李燕姝失宠挪宫、李时槐私结朋党,你当真觉得以陛下的性子,能轻描淡写地轻易囫囵过去么?

“你明知道陛下忌惮,却依然我行我素,并非是李家倒台牵连你,而是你的自以为是令拥护你的李家乃至信王这一派再无可效忠之心,所以才有墙倒众人推的下场。”

晏骊恼羞成怒,反唇相讥:“这些话用不着你来说!你以为你有什么?众叛亲离的滋味你比我更清楚,宁妃已不愿意再见你,东宫属官有本事的,被父皇猜疑,死的死贬的贬,没本事的有多少肯死心塌地为你卖命?哦,倒是有个沈微,还是你亲自监斩的。”

晏朝不为所动,依旧面不改色:“这些话是用不着我来说。你的话多,该由你来说,只可惜你满腔肺腑之言,并未送到辽东,窦将军离得远,听不见也看不到。”

晏骊面色一变:“你……”

“一个与边关总镇总兵密切来信的皇子,你猜陛下如何想?晏平当年不过是勾结了几个太监而已,你敢动边防兵权,莫说满朝文武,天下人也不会同意。”

她暗中得知晏骊与窦平戈有密信来往时,已是一月之前。本还思量着如何引蛇出洞,不料晏骊被逼得狗急跳墙,自己先贸然出手,才教她抓住了把柄。

“归根结底是李家倒台令你孤立无援。李家如何倒的台还记得么?仅川南一事,招讨司、茶课司、山匪、程家,李时槐在背后做了多少事,京城这边已查得清清楚楚,若你不掺和进佘宁一事或还有救……”

“你以为你有多干净?”他怒目圆睁,欲扑向晏朝,她却偏身一避。晏骊不肯示弱,挣扎着站起来,想甩掉身上的铁链,却无可奈何。

他烦闷至极,咬牙切齿,颇有些气急败坏:“川蜀之乱,你敢说你没有插手进去?侍郎任鲁、御史黄益,还有那个哑巴女孩儿,是不是你提前安排好的!沈岳罪大恶极,他的儿子却是你身边近臣,锦衣卫王卓之女许配沈微,我便不信你无半分拉拢沈家之意。”

“无凭无据的臆测没有任何意义。”晏朝望着那双殷红的眼,神色依旧平静无澜。

“哈哈哈哈……是没有意义,可晏朝,你自己本来就假仁假义,也没必要这么惺惺作态,冠冕堂皇地拿什么伦理道德来指责我!”

晏朝冷冷望着他:“你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,可曾想过有这一日?眼下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,你既然非要与我争,就要输得起。若非奉旨前来,我自然懒得费口舌指责你。本宫得教你清楚,要你死的——是陛下。”

监牢中光线晦暗,腐朽的霉味混杂着尘埃飘荡在空气里,入眼处除却罪犯便是肮脏鼠虫,别无活物,一片死气沉沉。

晏朝弯下身,用两指捏起酒盅,迎着苍白的天色,看见有污浊尘埃落在酒中,微微闪着亮光。

她移开目光,听见晏骊作最后的挣扎:“陛下旨意,命我自尽。然我乃皇子,若执意不肯就死,你需复请圣命……”

晏朝闻言,不以为然地嗤笑:“你以为陛下为何派我来?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机会面圣?别说他绝情,当年晏平之祸你不是不知。”

先是腿疾未愈,后雨夜长跪,再一连多日牢狱之苦,晏骊身子早不如前。是以晏朝制住他时毫不费力——原本也没打算让他自尽,免得麻烦,也恐有节外生枝的隐患。

这让晏骊颇有些措手不及,一只陌生的手捏住他下颌,使劲不大,他却无法挣脱。鸩酒灌进喉咙时,冰冷得令他浑身止不住地猛颤。

终不甘啊。他的母妃从嫁给皇帝的那一天起就在盼望成为皇后,他以为自己一出生就有至尊命格。

点击切换 [繁体版]    [简体版]
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