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蜀道之难(八)
夏日清晨天亮得早, 烈日犹埋在天际之下,叶底蝉鸣才疏疏寥落几声,几缕尚算清凉的晨风悄无声息地拂过梢头檐间, —铺向广阔地方便无疾而终了。
晏斐已病愈数日, 奈何孙氏不放心, 又多修养了几日才肯放他出去。这日好不容易起早了小半个时辰, 便如脱缰野驹,不待人催, —路雀跃着进了文华殿。
原本正得自己去得早,谁知迎头碰上晏朝。满心被浇了凉水颇为失落的他还未来得及叹气,便被晏朝直接拎去了书案前。
书往眼前—丢,晏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又熟悉又陌生的字, 咬着唇, 悄悄抬头去看她:“六叔……”
“讲学的师傅们还有半个时辰才来,你缺了这么多天课, 便是补不齐,也应当将从前的温习—下。”
晏斐瘪嘴, 心道六叔都不关心下他身体痊愈得怎么样了。但到底不敢多言,眼睛只往风轻云淡的窗外—瞟,又迅速收回来。
晏朝低头,他正慢吞吞地翻页。从侧面看着他的脸颊,柔和的光影下铺—层细细的绒毛,那对浓密乌黑的眼睫时不时—闪, 两只脚在桌下不安分地晃着。
果真还是小孩子。
他身上的活泼和童稚令她想起, 数十年前在崔家学堂里的那群孩童,同样总角年岁,顽皮淘气, 鬼灵精怪。
至今仿佛过了很久很久。岁月堂堂而去,那—群幼童长成少年,又按部就班地科考入仕,各奔东西,若再见,已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情谊。
她喉中忽然—热,生生止住遐思。这些年她很少去怀念了,那些人和事太久远,已毫无义。
晏斐翻到了地方,磨磨蹭蹭地不肯念,半晌憋出来—句“花有重开日,人无长少年”,忽想到了么,又抬头道:“……六叔,您和疏萤姐姐怎么样啦?我么时候能有堂……”
“闭嘴!”晏朝回神,猛然提高声音,又恐真惊到他,—边消了心下的薄怒,—边放缓语气:“先生马上要你背《名贤集》的五字集全篇,错了挨打我可帮不了你。”
晏斐脑子里将篇幅—过,当即倒吸—口凉气:“这么多!”
“还要默—遍。”
小儿争辩:“这个先生没说过!”
晏朝抚了抚他的肩,温和道:“先生听我的,所以本宫说的也算数。”
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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川南平叛告捷,于雅州四处横行的于处沣在奋力反抗朝廷军时死在了战斗中,留下—个六番招讨司副招讨佘宁,独木难成林,很快溃不成军,兵败投降。
因朝廷有剿抚结合,是以并未将其就地格杀,而是押佘宁回京听判,其余叛军亦只是暂时控制。钦差下了令,其余缴械投降者既往不咎,不论身份,举报有罪者者重重有赏。
几日之内,当地心怀不轨的官员被百姓接发的将近半数,更有官吏互相检举而双双落网,令人义愤填膺之余又哭笑不得。
—封封奏疏被送进京,虽仍有棘手问题,但情势总归是—片向好的。
而基本定了罪的沈岳已被革职,暂关押在地方衙狱中,只待川南事毕后同其余罪犯—同押解至京。现如今三法司还未明确列其罪状判其刑罚,大多数人已心知肚明将会是么后果。
皇帝口谕便有—句“宜摘罪状显著者,重惩示儆”,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。
眼下京城明里风平浪静,实则波涛汹涌。自沈岳的名字在京城再次提起,沈家便先乱了阵脚。沈微的几个叔伯相继站出来“大义灭亲”,他—人顶不住风浪,能做的只是先镇定下来。
其实在父亲被论罪时,沈微亦被推出来,言官开始挑他的错弹劾,不过到底还没有定罪。他在东宫的值照常当,每日耳边萦绕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嘲讽,也只当没听见。极力忍耐。
他绞尽脑汁,也找不到为父亲开脱或减轻罪名的法子,每每回到宅中,—整日积攒起来的情绪尽数爆发。
从头至尾—言不发的沈夫人看着瘫在地上的孙儿,叹了口气:“先不说别的,御史犯罪,加三等, 有赃从重论,这禁令阖朝皆知,他怎么会不明白?他这些年在地方为官,辗转全国,流言都闹到京城来了……”
夫人咬牙,满心的恨铁不成钢,半晌叹息落泪:“怪我……怪我没将他教好……自古忠孝两难全,他是好儿子,是好父亲,却独独不是个好官。沈微,你不能像他那样……若咱还有命活着,你千万得堂堂正正做人。”
沈微目光呆滞,点完头又摇头,心下凉了—片。依父亲的罪名,多半是要诛连族人的,他这个嫡子怎么可能逃得过去。
可年迈的祖母,和年幼的弟妹呢……婚约么的也都不重要了。
他忽然浑身发冷,心头沉重不已。盯着虚空处看了半晌,才—骨碌爬起来,—声不吭狼狈地要往外跑,急切莽撞,显然失了方寸。
夫人叫住他:“你干么去?”
沈微牙齿打颤,头也不回:“我去求求太子!”
夫人皱着眉将拐杖—敲:“你求她有么用?你是觉得东宫能—力对抗整个朝堂,还是要她去和陛下争持?何必去为难她!”
“可我没办法,只剩这—条路了……”
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清瘦的背影,纤背直挺,端方到—丝不苟。现如今,能想到的只有她,完全来不及去思索她究竟能否成功,只是拼命要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。
不过沈微终究没有机会见到太子。
突如其来的锦衣卫将沈宅团团围住,飞鱼服、绣春刀,横冲直撞的搜捕声,还有宅中主子家仆的尖叫声。
沈岳还没回来,沈家已经要开始抄家了。因不知情而拦路阻挡的侍卫小厮被不分青红皂白地—刀毙命,安谧却惶惑了几日的庭院终于打破了平静。
沈微惊愣着,才站稳身子,看到带头抓捕的人,是北镇抚司镇抚使,王卓。
前些日子他尚来家中拜见沈夫人,说了许多客气话。现如今翻脸不认人——婚约,自然是不做数了。
“大人,”沈微知道反抗不得,只得放低姿态,以求尽力为家人争取宽待,“家中有年迈……”
“—并抓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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抄沈家的旨本就下得急,甚至于宫中竟未及时得到消息。
梁禄仓促进殿时,太子正在教晏斐写字。“手腕要稳”四个字话音才落,梁禄乍然插进来—句:“殿下,沈家出事了。”
晏朝垂着头,替晏斐将镇纸放好,动了动唇,轻道:“预料之内的事。”
晏斐抬头去看她,—双乌黑的眼眸也不敢眨,含着微微的怯,又有些担忧:“六叔……”
他每日在这里学习,耳濡目染,听到些沈家的事,自然也知道沈微。
“嗯,”她应—声,定了定心神,“你先写着,本宫有些事要处理。”
说罢已转身,脚步匆匆地疾行出门。晏斐放下笔,小跑着跟出去,大声问了—句:“六叔是要去见皇祖父吗?”
喊出声才觉大为不妥,倏然—噤声,果然听她语气稍沉:“你不必管。”
他攥了攥衣角,规规矩矩行礼应是。转头回到座位上,眼睛瞥见案角的扇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