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孙子
杜丽娘的疑虑有道理。
若那孩子是人，怎会黑夜独自出现在这荒郊野地？大白天又消失不见？
若那孩子是鬼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，小小年纪便做了鬼？
而且，他流连在这人间，定是有什么心事未了。
会是什么呢？
身为领魂人，杜丽娘不仅要引他想起人世经历，还要助他化解心结，彻底放下，才能登上《百花谱》。
这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花鬼，从前没经历过，眼下便不太有把握。
小弟，你在哪儿？
你又是百花仙子中的哪一位呢？
不知要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瓜田逗留几天，杜丽娘三个人吩咐车夫去备些干粮和水，他们继续找找。
日落西山，暮色四合。
种瓜那老汉若离家远，这会儿该走了吧？
三个人没找到孩子，也没见到老汉。
眼看天黑下来，月亮升起来，柳梦梅决定还像昨天那样，大家在瓜棚里凑合一宿。
忙了一天，脚上都走出水泡来，却没人有怨言。
三个人凑着蜡烛的光亮，往自己脚上涂药膏。
“柳生？！”
“嗯？”
“你再说说老园公郭橐驼和倚梅园的故事吧。”
“丽娘你都听多少遍——嗯？好！”
柳梦梅恍然大悟。
虽然不知道这小孩在东胜神洲时是什么花仙，可如果他现今真的是“瓜棚鬼”，我只要继续说他爱听的故事，他一定会现身！
柳梦梅顿时精神了，用比昨晚高出许多的声音，大声说着故事。
为了吸引那小孩，柳梦梅不再一口一个“老园公”，也不再说“郭橐驼”，他一会儿说“郭爷爷”，一会儿说“亲爷爷”。
嗯，虽然昨天听了一遍又一遍，可不知怎的，今夜再听这故事，比昨夜听时还觉得感动。
丽娘和翠微止不住地掉泪，帕子早湿得不能再用了。
柳梦梅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丽娘，只见幽昧昏暗的烛光下，杜丽娘两只眼睛红肿得桃儿一般，越发动人。
柳梦梅一时忘怀，帕子直递到丽娘脸上，要给她擦泪。
杜丽娘连忙推开。
三人正尴尬，听见瓜棚外面有个男声不住地欷吁。
“小傻子！”
柳梦梅冲出瓜棚，哪里是那傻小孩，分明是白天的种瓜老汉。
大半夜的，他拿个锄头要干什么？！
柳梦梅忙挡在瓜棚门口。
种瓜老汉欷吁两声，大手抹了一把脸，把锄头靠瓜棚放好，凑到瓜棚门口。
脸上，依稀还有没干的泪痕。
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！”
“后生莫怕。我……我不是歹人啊——不是歹人。”种瓜老汉擤了下鼻涕，诚恳地看着柳梦梅，“你莫怕，我刚听你说，种树那老头，就恁好啊？你把他当亲爷爷？”
“是。”
“唉。我也种了一辈子西瓜，如今老了，快不中用了，也没个人念念我的好……唉！哪天死了，只怕连个烧纸的人都盼不来呐！”
“老丈，你家里人呢？”
“都搬走啦。”
“总有些邻居、乡亲？”
“也搬走啦。”
“这方圆几十里，都没什么人烟，你独自在这儿种瓜，不怕吗？”
“怕啥？”老汉自嘲，“若有那蛇和田鼠，正好添个荤菜。”
“可要是鬼呢？你怕吗？”
老汉脸上一僵：“从前怕，如今……却不怕了。”
“怎的不怕了？”
“因为，你们要找的那孩子，我的孙儿，便是个鬼啊。”两行浊泪，从老汉脸上掉下来。
柳梦梅：“他是你孙子？”
翠微：“他怎么死的？”
杜丽娘：“他现在在哪儿？”
……
三个人一连串的问话，把老汉问住了，先回答哪个？
柳梦梅：“老丈慢慢说，不着急。”
种瓜老汉愁眉不展，纠结良久，那便从开荒说起吧。
前些年，这附近有个小村庄，不大，几户人家种田为生。
老汉他们一家从外乡来，自然没有土地，就自己开荒。
老汉和他的儿子、儿媳，三个人没日没夜的干活，终于整出来一大片农田。
村里其他人家，都种粮食和蔬菜，老汉会种瓜，便种了一大片西瓜。
西瓜长势喜人，谁知却惹来了祸。
因为老汉种的西瓜又大又甜，周边的獾子，狐狸，野兔，田鼠，都来偷吃瓜。
老汉有个孙儿，自小身体弱，还等着卖瓜钱治病。
老汉怕那些野物糟蹋西瓜，就搭了这个瓜棚，日夜守着瓜地，见了野物，能撵走的撵走，撵不动的打死。
或许是杀生太多，遭了报应，他的小孙儿，唯一的孙儿，没等到爷爷卖瓜拿钱去请郎中，就病死了。
他们是外乡人，没有坟地，种瓜
老汉就把孙儿埋在这片西瓜地。
后来，附近闹野猪，伤人无数，邻里乡亲有门路的都搬走了，儿子两口也劝他搬走，老汉不舍得扔下小孙儿，一个人留了下来。
他一想到孙儿的死，就后悔：
如果，开荒的时候多整点地，多种瓜，多卖钱，是不是能早点凑够孙儿的医药费？
如果，看守瓜田的时候想想别的办法，少杀生，是不是孙儿就不会遭报应？
……
老汉继续开荒，继续种瓜，像赎罪一般，他也不拦着那些野物们来偷西瓜了。
你们偷吧！
你们吃吧！
吃了老汉的西瓜，甜甜嘴！
将来到了地府，阎王爷跟前，多替我的孙儿说几句甜话、好话。
让我的小孙儿，在下头少受点罪……
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哪路神仙，保佑了他的小孙儿，竟然放了他孙儿的鬼魂回来。
一开始他还不敢相信，日子久了才敢稳稳接住这个事实：
他的小孙儿虽然是个鬼，却踏踏实实每天都陪着他呢！
“你们说，我还怕鬼干啥？”
种瓜老汉的声音，充满知足，还有些自豪。
柳梦梅、杜丽娘和翠微三人唏嘘不已，陪着种瓜老汉掉泪。
这时，有个声音在瓜棚外面嚷起来：
“他说谎！他不是我爷爷！他是杀人凶手！我就是被他杀害的！”
细听这声音——
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孩子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