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
当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心疼楚回失去了那个人，然而现在他发现，他也并没有那麽无私，或许，炫耀的成分，还要更多一些。
可是上天又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──那个人活著，而且还活得那麽好。
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麽坏，坏到竟然希望一个人死掉。可是，那个人不会死掉。
据说，人都有两次死亡， 一次是自然意义上的死亡，一次是被爱的人所遗忘。他不无悲哀地想，那麽，楚回会让萧岚，活很久很久。
庄景玉有些被这个认知打击到，低眉垂眼地站在原地，连哭都忘记了。
楚回的手轻轻覆上了庄景玉的头顶，叹息一般地叫著他的名字：“……景玉。”
庄景玉垂下眼，抹了一把脸，声音断断续续：“那你……为什麽要说他已经死了？”
楚回眼波微动，动了动唇：“那是在我的世界里。”转头他忽而一笑，双眸里，仿佛拥有茫茫星光，“人若是变了，也就相当於死了。”
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存在过的萧岚，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，遥遥停留在年华的彼岸。
楚回庆幸，幸好有长河滚滚，能将那个人的如画眉目和绝代风华，都远远隔开。
见不到他，看不清他──那麽，想留他的心，也就死了。
庄景玉忽然笑开，和著满脸的泪水，看起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然。他抬起手覆上楚回的胸口：“变了的萧岚死了，可是，那个没有变的萧岚，会在你这里活很久很久。”
到底是多久。庄景玉想，至少，会活得比他久──那就，已经够久了。
郑奇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，看到的，就是他们两人这麽一副纠结无比又诡异无比的模样。
他磨蹭著走过来，指著脚下的东西问：“喂……外面的人都等了好久了，都收拾完了吧？”
楚回微微点头，声音不冷不淡：“嗯，都搬走吧。”
郑奇叫了个人过来，把这些东西都打包整理好，一次性搬了出去。看著那些曾经挂在顶级名店里叫人羡红了眼的衣服鞋子首饰，如今，在楚回这里，却像是废品垃圾一般被拖出去，郑奇在心里叫了句：这还真是造孽啊……
“他已经和你说了吧。”等东西都搬完，楚回看著郑奇，淡淡问了一句。
郑奇愣了愣，随即瞥了一眼庄景玉。那孩子倒是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，可是那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满脸的悲戚，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。
郑奇叹了口气：这才是，真的作孽啊。
他朝楚回点点头，张张嘴想要说什麽，楚回却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：“知道了，你先出去吧。”声音不大不小，语气不轻不重，但就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郑奇点头笑了笑。在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下来，扶著门框轻声说：“是你终於要出去了。”
这话里是否有一点怀念和不舍──永不得知。
房间顿时又沈寂下来。楚回慢慢走到床边坐下，拍拍身边的空位，朝仍旧愣在原地的庄景玉轻轻开口：“景玉，过来。”
明明是温温和和的话，在庄景玉听起来，却犹如魔咒一般。
庄景玉微垂著脑袋，慢慢走到楚回身边，却只是站著，没有坐下来。楚回仰起头看了庄景玉一会儿，忽然伸出手，轻轻抱住了他。
庄景玉身子一僵，把眼睛垂得更低了。他双手紧贴裤缝，根本不知道该怎麽放。
楚回将脑袋放在庄景玉的腰侧，一点一点地摩。
他让这孩子受伤了，他知道；然而他注定会继续伤害下去，他明白。
“景玉，你是今年高考吧。”
不知道楚回怎麽会突然问出这麽一句话，庄景玉点了点头。
“那……想去吗？”
庄景玉心里一酸，眼眶忽地泛红了。他怎麽可能不想去。不管高考这东西现在被骂得有多惨，但对於他这样的孩子来说，却是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东西。城里的小孩儿会觉得他俗，觉得他傻，觉得他就是一个学习狂人和做题机器，可是，如果他也能像他们一样，生在一个经济宽裕的家庭，不说豪门巨富，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话，那麽，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，一边忍受著不堪入耳的嘲讽，一边玩命般地学习著。
他想要一个不再被嘲讽的未来，所以，他只能苦苦忍受这一直被嘲讽的现在。
楚回握住他的手，轻轻说：“可以的，景玉……过完元宵，我们就出去。”
庄景玉惊得浑身一颤，他僵硬地抬起头，满脸不可置信地看著楚回。
楚回笑著，眉梢眼角，全是温柔：“嗯。”
庄景玉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，只能喃喃自语：“我以为……这只是你开的玩笑。”
楚回低声笑：“你知道的，景玉，我不喜欢开玩笑。”
那麽说，这是真的了。他真的可以出去，可以继续读书，可以参加高考了──真像是一场梦。庄景玉努力地眨了好几次眼，生怕再眨一次，这个梦就醒了。
楚回看得有些心疼。他把庄景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，揉揉他的头发，说：“这不是梦。”
这不是梦，这怎麽会不是梦。
庄景玉觉得自己的人生，自从进了监狱开始，就一直沈浮在一场春秋大梦中。他稀里糊涂地进来，带著对权势阶层的憎恶，又莫名其妙地出去，怀揣著权势阶层的馈赠。
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。就好像连梦，都在嘲讽他的变节和低劣。
楚回的确是可以做到这样的事，因为萧岚可以。所以说到底，他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。
这个认知让他难以接受。也许是那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，也许是那可悲的自卑感在搞鬼，总而言之，庄景玉觉得心里又堵又闷，有一种绵绵密密的蔓延之痛。
楚回突然环过他的肩膀，抱住了他。
“景玉……”他在庄景玉的耳边轻声低喃，“不要想太多，你本就不该进来，现在要出去，没人会说你什麽的。”
庄景玉的声音沙沙的，从楚回的肩膀闷闷传来：“别人不会说什麽，可是我心里难受。为什麽会这样呢，我明明是最讨厌这种事情的，可是现在我竟然也抗拒不了诱惑……”
诱惑若是能够抵抗，这红尘凡俗，该少了多少故事风光。
楚回笑了。这傻孩子，一直都单纯得令人心动，并且心碎。
他拍拍庄景玉的肩，劝道：“你讨厌权力吗？”
庄景玉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茫然。他那样的表现，就算是讨厌了吗。但是不管怎麽样，权力，他总归是不喜欢的。於是，他微微点了点头。
他是权力逼迫下的受害者，你不能指望他可以像旁观者一样冷静客观疏离淡漠。
楚回终於忍不住笑出了声，笑得连肩膀都在轻颤。
“呵呵……你还真是一个傻瓜，一个可爱的傻瓜啊……”
庄景玉看著楚回止不住的笑，只是更加困惑茫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