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启程，前往云南！
星子刺破紫蓝色的夜空。
百工所刚刚从混乱的一夜中醒来，墙角的暗影中似乎还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。
昨天那场全员大会，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，有些人的命运是注定如此，有些人则是纯属倒霉。
营缮司主事张尚之属于前者，倾家荡产捐钱补录的新人属于后者。
一般来说，注定如此的，想明白了原因，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，还容易接受一些。
无缘无故，突然踩坑里的，是最崩溃的。
张尚之放下营缮司门前挡着的一块木板，不知昨天是谁放在哪里的，他放眼望去，百工所就像刚打完仗一样，地上丢的是鞋，是帽子，是不知道谁掉在那里的书页，被风一吹，散的满场都是。
为了防止这些人逃走，昨天工部外面动用了军队，一个一个盯着回家收拾行李，再来百工所集合，不日启程。
“那不是张主事吗？”
不远处，廊下有两名年轻官员路过，两人看见张主事，其中一个想过来问好，被另一个低声劝止。
“你没听说吗，张主事也在名单里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去云南的名单啊。”
“张主事为什么也在名单里？名单里不都是补录的人吗？”
“谁告诉你都是补录的，”那名消息灵通的年轻官员压低声音，“明面上说是补录的，其实是排除异己的好机会，你没看出来吗，这次走的都是和上面作对的。你这时候还跟他打招呼，你傻啊，想一起去蛮夷之地做苦役吗？”
一开始想问好的年轻官员闭上了嘴巴，两人匆匆离开。
张尚之摇了摇头，年轻官员有这觉悟挺好的，就是声音大了点，没控制好，被他听见了。
“小任啊，藏书局那边，还得让你帮我走一趟……”张尚之随口说道。
说到一半，他忽然意识到，对了，他的副手也不在了。
往后都得他亲力亲为。
“唉，老骨头一把了，还被发配到边疆去填沟渠，怎么混得这么惨啊。”
张尚之忍不住自嘲。
“算了，腿又没断，自己走着去喽！”
工部藏书局。
这地方一向冷清，今天更是空无一人，里外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和张尚之对温榆吹嘘的不同，工部藏书局并不是什么人人向往的殿堂。
工部的人分为两种，一种是实际做事的匠人，一种是科举考进来的读书人。
但是工部藏书局却无法满足这两种人的阅读需求，做事的匠人不大看书，喜欢凭经验行事，读书人又不爱看工匠图纸、营造法式，最多读一读《墨子》里的《兼爱》《非攻》，从来没读到过《备水》《备梯》。
所以，能找到一个像温榆那样，看自鸣钟图纸都能如痴如醉的孩子，实在太难了。
想到此处，张尚之又有些懊恼。
不就是被拒绝了一次吗，人家古代的贤君都是三顾茅庐，他这才一顾，面子有那么重要吗？他真的有放下身段来了解那个孩子的内心需求吗？
现在说什么都晚了……
张尚之一边想，一边走进书架间。
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，以至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。
只见温榆正坐在书架下面，身边堆着两摞书，他以飞快的速度扫视书页，每页停个几瞬，就“哗”地翻过去了。
张尚之惊呆了。
“温榆？”
温榆正在拼命扫书，看着经验值不断上涨，心里才感觉踏实一点。
突然听见有人叫他，温榆抬起头来。
“张主事？您也来看书吗？”
温榆有一点点惭愧。
不对，不是一点点，是羞愧难当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他前脚潇洒地拒绝了张主事。
后脚就砸钱进了工部。
这件事，如果不知道其中有他和他爹没说清楚的误会，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瞧不起张主事。
“张主事，我可以解释……唉，算了，解释也没用。”温榆用食指指节蹭了蹭脸侧。
张尚之笑眯眯地走过来，坐在一摞书旁边，用手按在那摞书顶上，问：“这是你看完的？”
“嗯……”
“不错，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学徒。”张尚之的心情非常好。
“张主事，”温榆试探着问，“你不怪我？”
“我怪你干什么，你又没做过坏事，只是拒绝我而已，虽然面子上有点难受，但回来仔细想想，也是我考虑不周。”张尚之望着藏书局的房梁，说道，“怎么样，这藏书局，你还满意吗？”
两人说开来，气氛也就轻松了不少。
“很满意，如果我能多呆两天就好了。”温榆惋惜地说，“可惜我马上要去云南了。”
“你也要去云南？”张尚之一拍脑门，“对了，你是补录的员外郎，在……虞衡司是吧。”
“嗯。”温榆都不想提这事，不知道消息有没有传到乌桕村，他爹知道了，肯定会崩溃的。
太狠了，不知是谁想到的这法子，西南战场要钱要人，直接卖官，花钱买官的人再组织组织一波带走，钱和人的问题都解决了。
“虞衡司是个好地方，说实话，比营缮司有前途。”张尚之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放开了，有什么说什么，“你知道虞衡司是什么地方吗？是军备所，专门为军队打造兵器和辅助用的，虞衡司有工部最强的实力，出去谁都不敢得罪虞衡司的人，和军队的关系非常好……你爹给你捐到这地方，银子花了海了去吧。”
温榆本想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，结果正撞在炮口上，他的心肝顿时痛不可当。
“是花了很多……我怀疑我爹要去卖血，这可怎么办。”
“你爹不是开工场的么，卖血才能赚几个钱，根本不够看，你也别太担心了，开工场的人，想挣钱总有法子。”张尚之一副很懂的样子。
“什么法子？”温榆忙问。
张尚之看到少年人忧心忡忡又带着期冀的纯净目光，想到温榆之前拒绝他时说的理由，看来，温氏父子的感情真的很好啊。
“比如打盐井、造船、从海上运大木，一两年之间就能赚够数了。”张尚之宽慰温榆，“虽然辛苦些，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，工匠嘛，吃手艺的，不是纯粹卖命，只要有手艺傍身，走到哪里都有活路。”
温榆心上的大石头被撬开一个角，又能接收到阳光的照射了。
“不过，你要去云南的事，你爹可知道了？”张尚之问。
“……还不知道。”温榆又耷拉下来。
在张尚之的操持下，温榆回乌桕村，和温大顺道别。
温大顺已经知道了消息，本来年富力强的工场主，一气儿可以背四袋大米的壮汉，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。
“都怪我。”温大顺吃不下饭，只是捶着胸口。
“爹，你别胡思乱想了，张主事说，虞衡司是个好地方，一般人有钱还进不来呢。等我去云南锻炼锻炼，建功立业以后再回来，那时候就是衣锦还乡了，爹你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吧。”温榆一气儿说出宽慰的话，他在心里练习了许久，这会说出来十分流畅。
“大宝，都怪我，如果不是我，非要送你去当官，现在你还平安无事地在家里呆着。都怪我攀比，都怪我好那些虚名！”温大顺一边说，一边用拳头捶胸口，说一下，捶一下，“现在可好，钱也没了，大宝也走了，温大顺啊温大顺，你真是——蠢啊！”
“爹！”温榆拉住温大顺的胳膊，不让他捶自己。
爷俩对望一眼，都感到心中酸楚，谁能想到，温榆的话成了真，现在他真的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家了。
张主事见气氛有些悲戚，赶忙出来圆场：“温大顺，你也别太担心，这一路上，张某也跟着去，一定会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温榆的。”
温大顺眼中闪烁着泪花，一个七尺硬汉，握着张主事的手，哽咽地说不出话。
“少爷！”
门外传来二宝的叫声。
二宝激动地冲进来，扑在温榆身上。
这些天他都没睡好，小小年纪，就长出黑眼圈了。
二宝可怜巴巴地望着温榆：
“少爷，你真的要去云南吗？二宝听说，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，有很多虫子和毒蛇，山间还会产生一种有毒的瘴气。”
“二宝，别胡说。”温大顺不爱听这话。
“唔。”二宝把嘴巴捂住了，接着，他又信心满满地说，“但是少爷很厉害，什么难题都能解决，二宝相信少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！”
“二宝，你说得对，我一定会衣锦还乡的。”温榆点点头，“我不在家里的日子，就请你代我看着我爹，让他好好吃饭，好好睡觉，等我回来，给你带好多云南特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