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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零八章:洛阳知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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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在角落的柱影下抬袖拭去眼泪,转身行出,擞落披肩的锦袍,接棹长剑在手,面对台阶下跪伏满地之人,决然道:“司马昭之心,路人所知也。朕夙怀不安,日夜忧虑。不能坐等那一天到来,如今必须做个了断。朕亲自率领你们去讨伐他。”

  时人渴盼天降甘霖,润泽大地。偏偏又一年干旱,心犹未死,年号仍然是甘露。

  他不愿任由命运摆布,亲自披氅上车,百官惊哗而散。只有殿中宿卫苍头官僮簇拥跟随,拼凑成一支苍发老卒和懵懵懂懂的稚弱小僮混杂之众,涌出宫外,奔去司马家讨伐。

  小珠子述说到这里,嘀咕道:“就这样乱糟糟的时候,竟然在路上撞到了。”

  信孝颤拿茄子忙问:“撞到了谁?”

  “妖精!”窗前数人慌跑而过,惶叫不绝于耳,迭声悸呼。“他们说有狐狸精从山上跑下来了……”

  楼外已然一片大乱,四处锣声敲响,伴随着火光窜屋跳闪,烟焰弥漫中有人奔走惊叫:“闹妖了!道观里发生‘妖变’,真是作孽呀,被那只妖精跑出来,听说还掳走了杨夫人……”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摇头自叹:“国之将亡,必有妖孽。我每天在这里摆摊,告诫过你们很多次。不要有侥幸的心态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你看又出幺蛾子了是不是?”

  “又出什么幺蛾子呀?”有乐从墙角伸头出来,摇扇惑问。“刚才听到有人喊‘闹妖’,狐狸精在哪儿?”

  “国危必有异相。”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忙拿一把各色形态的护身符递去,眨着浑浊之眼,拉扯道。“若是遇到瑞兽,见者可以坐拥天下。然而狐精这东西不好惹,大家最好买些护身符,花几个小钱消灾祛祸,本人专售青城山的驱邪符箓,只须扔些小钱,赶快拿去傍身……”

  宗麟甩袖微哼道:“天行有常,不因尧存,不因桀亡。你这些手工粗糙的小东西,我不稀罕。就算白送也不要。”

  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仍未甘心,拽住有乐,急促推销道:“买一送二,要不要?”有乐被纠缠不过,拿了几个,拉我付钱,摇着破扇在旁悄问:“先前你用金叶子买单,叫了那么多东西吃不完也不打包就跑出来。掌柜的找钱给你也忘拿是不是?”我正要掏钱,王戎挤过来说道:“此前掌柜找还的散钱我帮你收作一袋,全在这里了。莫忘了拿好,酒饭还未吃完,小阮他们说,过会儿再回来接着吃。你们也别走远,今儿这一带必乱得很。”

  有乐将护身符分发给大家,转头见长利从袋子里掏些散钱付给摆摊的瞽目老者,有乐凑眼来瞧,啧然道:“这些魏国的钱币在别处好像没什么用,换些银两给我们还差不多……”我把钱袋子交给王戎,请他帮忙去买些坐骑和干粮,宗麟在旁称许:“聪明!毕竟从小跟你那老家翁四处流浪,混久了有经验是吧?知道我们又要逃难,预先做准备了啊?什么也别说了,回头你跟我去九州,我介绍个儿子给你……”有乐摇头说道:“你那些儿子不行的,有哪一个行?最多仅只大友亲家稍微好些,不过她在我家见过那小子了,我觉得毫无火花。并且我一直纳闷,你为什么给这个儿子取名叫‘亲家’,然后你又跟他妈妈阿多闹离婚,急着要娶自己儿子的岳母,亦即同你的亲家母结婚,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……”

  “他妈妈讨厌葡萄牙人,我告诉过你。”一提家事,宗麟又郁闷难遣,懊恼道。“反而我儿子的丈母娘,出乎意料地跟我志趣相投。可见早在这个儿子小时候,我给他取名叫‘亲家’是有天意使然。我这场离婚有如平生最难对付的恶战,所有儿女和家臣以及领地百姓全皆不站在我这一边,搞得我想再婚亦更艰难无比,以为能溜出来跑到你家跟你那位发疯的哥哥消心一趟,不料竟然穿越了,从而在历史上出没无定……”

  “他才是在历史上出没无定。”忽听檐影暗处传来一语低哼,随着灯笼移耀而出,柱后伸出一只手,翻着叠皱之画,抬到我们纷纷转觑的眼前,逐张展示着说道,“骆真人留下这些惟妙惟肖的绘卷,显然里边所撷录的每一幅不同时期的历史画面,都有你们急着要找的那个小胖孩儿模样之人存在。看见没有?他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发呆愣望,其中包括大泽狐火、高祖斩蛇、淮南八剑、龙虎大丹、黄巾起义……甚至还有赤壁之战前夜,他居然出现在曹操身边。更奇怪的是许多年前,丁建阳率领悍将吕布向董卓叫阵,他竟也在场。还有这幅,看清楚十常侍后边那个是谁?”

  有乐凑眼讶觑道:“咦,信雄何时变成‘十常侍’那伙里多出来的一个了,莫非还有‘十一常侍’这么离奇?”

  “何止离奇,这家伙从来不会长大。”随着激动难抑的语声,那只苍筋虬布的手在灯影之畔翻卷,微颤着说道,“最令人倍感惊憟莫明的是,还有这一幅极为古老的画面,荒凉广袤的冰川和原野绵延无尽,涸谷纵横交错,远处粗鼻獠牙的长毛巨兽成群走过。据骆真人留下的秘密记载说,早于一万年前,甚至可能远逾十万年,这个胖小孩儿出现在‘河图洛书’之旁,留意看那个崖壁碑铭般的异样古物,显然他知晓‘洛书牌’的下落……”

  信孝颤着茄子惑问:“什么真人呀?他怎会知道这些……”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翻着浊眼,在旁闷声咕哝道:“想是昔已隐匿不见的骆曜,这位早年在三辅潜练修真之术的异人被尊奉为真仙。据称他消失在一片迷雾里,起初不时出现,留下了神秘传说,后来再未露面。因其令人不安,历代朝廷禁绝了有关他的一切,不许世人多提。”

  有乐似是心不在焉,便在我和信澄他们听得心痒难搔之时,他却不以为然道:“我看未必有什么真仙。可能他早就‘挂’了,在史尘浩淼的长河中已然死硬。所以历代的人们不爱提……”檐角暗处那只苍筋虬张的手再次翻页,呈现一张倒悬的道观绘像。信孝藉借灯笼昏光一看,手拿茄子颤抖道:“眼熟!”有乐亦不禁奇道:“这个‘真仙观’好像在哪里见过,然而我看你拿反了。”

  长利在旁憨望雨巷,问道:“刚才向雄为什么哭呀?”有乐转身,提手卯他脑瓜,说道:“信雄都出现在十万年前了,你还在这儿问向雄为什么哭?难道你就不担心信雄在远古时候的冰原上哭吗……”长利挨抽,歪撞灯笼那边,一下磕瘪掉,随着火焰窜迸而起,绘卷沾燃落地。

  信孝伸手欲捡,却被烫炙而缩,由于那些似是羊皮卷之类的陈旧东西烧得太快,我来不及细瞧其余绘像,眼前乍亮又暗,信澄到墙角那儿乱转着惑寻道:“刚才是谁在这里说话,那个家伙呢?怎么焰光一暗又不见其踪影……”长利爬起来憨问:“你是问向雄吗?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哭……”

  向秀以手遮头,冒雨跑过来,在檐下擞衫说道:“哦,他呀?此前是王经的旧部,初仕魏为郡主簿,刚出道就侍奉王经。向雄起初给时任太守的王经做事,后来王经受命出去领兵打仗,与蜀汉大将姜维周旋过一段时日。向雄留在郡内,短暂跟过几任上司。不幸的是他时运不济,据说他跟谁,谁就被砍。最近他又有一个上司被剁,刚换另一个老大,出衙门就挨砍了。所以他伤心,眼看走投无路时,王经奉召上洛,出任司隶校尉,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。不料又出事了……”

  信澄听得咋舌不已,恒兴在旁摇头说道:“我不信真有这么邪门儿。想来只不过是一连串的巧合而已……”信孝颤着茄子转觑道:“我看不是巧合能说得过去吧?向雄回来跟王经,没多久王经完蛋。此后向雄去跟钟会混,你看钟会下场如何?钟会玩完之后,向雄冒死替其收葬,司马昭最终原谅了向雄,宴请他吃喝并给他做官,让向雄跟其混饭,随即司马昭中风而死。其长子司马炎建立西晋,仍让向雄跟他混饭,不久司马炎身心健康每况日下。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受封为齐王,在当时总领军事,安抚内外,很得人心。司马攸重用向雄,并宠信嵇康的兄弟嵇喜,晋武帝晚年,朝廷内外要求司马攸继位的呼声高涨,钟会的堂外甥儿荀勖一伙趁机进谗将其排挤出朝,致使司马攸气恨发病,呕血而死,年仅三十六岁。”

  总是一副眉花眼笑模样的刘伶抱了些雨衣和伞过来,立在廊间,静聆宗麟说道:“王经是冀州的名士,其乃河北清河人,农民出身。陇西之战遭姜维击败后,王经作为魏军初败和此后毁坏的造成者,被召回京城另行任命,雍州刺史之职由邓艾部将诸葛绪填补。王经回京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和尚书,颇受魏帝曹髦宠幸。他夹在曹魏宗室和司马家族的权力争斗之间,处境如履薄冰……”

  “最近有风声说,”向秀不安的低言道,“皇帝不顾王经劝诫,执意讨伐司马昭。洛京恐怕真的出大事了,宿卫营刚才连番来人,急着找阮嗣宗,说是情势有变,皇宫里和相国府纷在催促他赶回料理。我听到些片言只句,一边是催他出兵,另一边则要他按兵不动。嗣宗看来也很为难……”

  我正感奇怪,闻言忙问:“阮籍去哪里了?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急着来找他,称其为侯爷……”

  “启禀关内侯,”一骑冒雨匆至,不待驰近,先在檐外滚鞍下马,抢步疾行,向庭前披雨篷伫立之人行礼趋陈,肩膀似颤难抑,哽声说道,“步兵校尉阮大人,府前出事了!相国让人四处找你,别的不许细说,只要你赶紧前去,帮着安抚宿卫各营,不放一个兵出外。肃清全场,好让钟会他们先收拾王经等一干人……”

  “阮籍在前边,”宗麟在我旁边悄谓,“当年曹髦即位为帝,立马赐与钟会‘关内侯’的爵位,迁任阮籍为散骑常侍,使其扈随天子左右。司马师为了笼络人心,大肆封官晋爵,阮籍也被赐为关内侯。淮南生变之时,司马师因患目病暴卒于军中,由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。阮籍为避开司马家族的疑忌,主动向司马昭请求外出任官。只十余日又被召回京师洛阳,让他留在司马昭身边做事。大约只过一年,阮籍请求作步兵校尉。当时钟会建议司马昭同意,钟会是司马氏的心腹,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局的看法,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。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,试探他的见解,他总是以发言玄远、口不臧否人物搪塞过去,使司马昭不得不说‘阮嗣宗至慎’。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,阮籍竟大醉六十天,使婚事无法谈成。步兵校尉一职,虽然是朝廷中枢的属官,但不像散骑常侍那样与皇帝有亲近的关系;虽说是武职,却又不执兵权,仅领宫中宿卫,不会给司马氏造成压力,容易引起司马氏的猜忌。阮籍担任此官职时间最长,所以后世通常称之为‘阮步兵’。”

  “谁说时无英雄?”孙八郎在船头垂涕而叹,“钟会与阮籍,在这场‘甘露之变’都没能做英雄。或许他们也曾扪心自问,当时果然有这个本事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吗?曹髦似亦曾经寄盼望于他们这等样人物,然而关键时刻跟随曹髦一拥出宫,真敢去诛司马昭的只不过是些老弱僮仆。曹髦天真地召唤百官跟他一起走,群臣纷畏而逃,争相跑去向司马昭通风报信。时任尚书的王经没跟着去向司马昭告急,仍在宫中劝说:‘如今权柄掌握在司马昭之手已经很久了,朝廷内以及四方之臣都为他效命而不顾逆顺之理,也不是一天了。而且宫中宿卫空缺,兵力十分弱小,陛下凭借什么?一旦这样做,不是想要除去疾病却反而使病更厉害了吗?祸患恐怕难以预测,还盼三思而行。’曹髦不肯听劝,掷诏书于地,断然道:‘纵使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?’这位十九岁的皇帝拔剑登辇,率领苍头老兵和僮仆们冲向司马昭的相府,就此踏上了不归路。”

  信孝闻茄说道:“曹髦一行刚冲出宫外,先遭遇司马昭的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及其部众,曹髦左右之人怒声呵斥他们,司马伷的兵士都吓得逃走了。司马昭的亲信贾充从外而入,迎面与曹髦战于南面宫阙之下,曹髦亲自用剑拼杀。贾充部众不敢抵抗,众人想要退却,贾充之军将败,骑督成倅之弟太子舍人成济向贾充问道:‘事情紧急了,你说怎么办?’贾充发狠说:‘司马公养你们这些人,正是为了今日。如今之事,没什么可问的!’于是成济立即抽出长戈上前,从背后刺穿曹髦,把他弑杀于车下。司马昭闻讯大惊,自己跪倒在地上。司马懿的三弟、太傅司马孚奔跑过去,把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哭得十分悲哀,号泣道:‘陛下被杀,是我的罪过啊!’司马昭急忙召集群臣讨论善后。陈泰不肯来,司马昭让陈泰之舅尚书荀顗去叫他,陈泰昂然道:‘人们议论说我陈泰可以和你相比,今天看来你不如我陈泰。’但子弟们里里外外都逼着陈泰去,这才不得已而入宫,见到司马昭,悲恸欲绝。陈泰激愤得说不出话,伸手只是指着。司马昭也对着他流泪,询问:‘玄伯,你将怎样对待我呢?’陈泰说:‘只有杀掉贾充,才能稍稍谢罪于天下。’司马昭考虑了很久才说:‘你再想想其他办法。’陈泰冷然道:‘我说的只能是这些,不知其他。’司马昭就不再说话了,改而威逼郭太后下旨,按自己的授意将曹髦抹黑一通,褫夺皇帝封号,简陋下葬之时,百姓相聚而观之,纷议:‘是前日所杀天子呀!’许多人掩面而泣,悲不自胜。名将陈泰因过于悲恸,不久吐血而死。”

  宗麟叹息道:“曹髦没有软弱、屈辱和退让,而是敢于直面,奋起抗争,视死如归。在古代有类似遭遇的皇帝之中,为数实在不多。这位壮志未竟的皇帝,更是值得尊敬的斗士。他有一身傲骨,以最刚烈的血性,为了活出帝王的尊严,为了活出人性的高贵,不惜以生命为代价,与残酷的命运抗争。用壮烈的死亡,不但赢得了帝王的尊严,更赢得了世人的尊重。与其苟且偷生,毋宁高贵赴死。不久,司马昭以‘教唆圣上’、‘离间重臣’等借口杀死了曹髦的心腹王经。《魏书》的作者王沈是王昶之侄,因为告密出首立功免死,因功封侯,食邑二千户,时隔快二十余天,司马昭又因群情激愤,诛杀了成济三族。成济兄弟不服罪,光着身子跑到屋顶,大骂司马昭,被军士从下乱箭射杀。”

  恒兴在后边低嗟道:“曹髦被司马昭心腹贾充指派的奸险小人成济所弑,王经因为没向司马昭告急,他和母亲及其家属被拘捕交付廷尉处置。王经向他母亲谢罪,老母亲脸色不变,笑着回答说:‘人谁能不死,只恐怕死的不得其所。为此事大家同死,还有什么遗恨!’王经母子被诛杀的那天,故吏向雄为之痛哭,悲哀之情感动了整个街市的人。”

  “洛阳知己,”雨巷里突然传来哭声,一个憔悴汉子跪在泥泞中哀恸而泣,捶胸悲问,“皆要作鬼了吗?”

  “咦,向雄怎竟又跑出来啦?”长利憨望道,“先前他不是让人揪走了么?没想到这么快又跑回来接着哭,你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,样子有多辛酸。每次他一哭,我的心就跟猫抓一样。难怪后来司马昭也受不了,亲自听过他哭诉,直接挂掉……”

  街上一排灯笼接连跳焰爆迸,现出沿河树上倒挂的衣冠零落之尸,不知何时已有多个乌衣家伙着了道儿,悬躯枝稍,淌血洒落,雨泥殷染一片。路边多间房屋着火,商铺被砸得门窗飞撒,人群纷跑而过,王戎牵来数匹坐骑,穿行着叫唤道:“我听说洛阳出了乱子,有人趁火打劫。火要烧过来酒楼这边了,别在檐下呆着……”

  “他嚷什么?”长利挤在人丛之间,转头憨问,“四周乱糟糟,我听不清楚……”

  “闹妖了,”一个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奔过来绘声绘色地述说,“狐妖作祟。看见那边悬挂的死尸没有?先前都是大活人,个个生龙活虎,揪着那个跪在巷内哭嚎的汉子走没一会儿,在角落里撞到了狐精,发生厮打,转眼就都挂到树上了。别以为我没看见那只狐妖,当时我在后边洗澡,正要清洗大腿根那儿,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动静,我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齐整,连忙爬到窗外看打架。幸好我及时溜出来,房子着了火。你瞧那只狐狸精又跑过来了,在巷中出没无定……”

  我们纷随指点的方向移目寻觑,果然看见烟雾中窜过一个披罩毛裘之影,遮头盖脸,却掩不住其脖肿大。他猫身蹑行,腰后垂下一条绒袖,浑然未觉映壁晃曳如尾,靠在墙下小心翼翼挪步移躯,悄至憔悴汉子身后,拉扯道:“茂伯,快跟我走。我和阿鸯刚好在那边饭馆喝酒,顺便帮你打发了邵家那些人,你怎么又跑回这里哭?别再哀嚎了,听说邵醉翁便在左近,我可打他不过……”

  有乐摇着破扇,从墙边探觑道:“溜到向雄后边那家伙好像有点眼熟……”只听呼簌一响,又有个乌衣人掼飞而过,甩到树上倒挂。一个青衫之影飒收布索撩荡,跃落墙头,拽起憔悴汉子,趁乱腾身急离。我揉眼忙瞅,纳闷道:“那个青衫男子也很面熟……”憔悴汉子目光沉痛,被拽离之际犹自哀哭不停,一路悲恸难当,号泣声萦绕在街头巷尾:“洛阳知己,还剩几人?”

 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:“向雄似乎也曾走失在迷雾里,不知他去过哪里?”有乐摇扇追觑道:“怪不得他看上去总似有点怪怪的……向雄这厮到底是字茂伯,还是伯茂来着?房玄龄说:‘茂伯笃终,哭王经以全节。休然追远,理邓艾以成名。’而習凿齿则称:‘向伯茂可谓勇於蹈义也,哭王经而哀感市人,葬钟会而义动明主,彼皆忠烈奋劲,知死而往,非存生也。’不知谁叫对了他的字号?”信孝闻着茄子说道:“晋书等正史直呼他为雄,历代士人管他叫‘向雄’就对了。据说邓艾的后事亦由他帮忙操办,因为邓艾当时也和钟会一样背上叛逆罪名,命丢在蜀地,暴尸于野。人们多数很势利,钟会和邓艾发达时,众人争相攀附。他们一旦出事垮台,众人避恐不及。连尸骸也散落多日没人肯理,唯有向雄挺身而出,所以后来司马昭、司马炎父子也为之感动,从此就任由向雄在宫廷迳出直入,纵横一世,直至愤恚而死。又让向雄之弟向匡出任护军将军,继续守护司马家的子孙……”

  我们正为之唏嘘不已,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追打披罩毛裘之影,在巷中叫嚷道:“狐狸精要跑了,打你个狐狸精!”披罩毛裘的肿脖子家伙慌忙攀过垣壁,溜得匆促,摔到巷墙另一边,鸡飞狗跳之声不绝于耳。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爬上墙头,登高大叫,指挥街坊邻居敲锅鸣锣追击,往巷子深处展开包围。披罩毛裘的肿脖子家伙状似飞狐窜掠,慌溜飞快。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揭瓦投掷,悍追不舍,其大呼酣叫之声响彻夜空,不时光着脚丫从有乐和长利头上蹦跳着踩过。长利他们叫着苦,仍欲跟去看热闹。宗麟拉他们回来,避到檐下蹙眉仰望道:“妇女果然凶猛,其如猛兽也!”

  这时酒楼亦已烟焰乱冒,王戎牵来坐骑,交缰给恒兴拿好,在浓烟中不安道:“整条街着火了,大家纷跑出来,山涛他们怎么还不慌不忙地坐在里面喝酒?”刘伶转望道:“酒没喝到八斗,山涛是不会走的。至于小阮,好像先前出来过,又进去接着灌黄汤了。不溺死在酒盆里,抬也抬不走他。我去试试拉他们出来……这些雨衣和伞你们先拿去。”王戎亦随而入,我在烟雾中强忍熏咳寻觑道:“大阮呢?”

  眼见酒楼燃烧着倾覆坍塌,匾落于地,宗麟拉我和有乐跑避之时,信孝颤茄而随,跳过燃焰之匾,边奔边瞅,问道:“可惜了一幅好字,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笔?谁晓得此酒庄门额‘小天下’的由来?”向秀踏破沾火之匾,一蹦而过,说道:“钟会他父亲昔时题留之字,取意于‘孔子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’,然而此间酒家的‘大东’乃泰山羊氏,惯做的是鲁菜,题这个名儿未免托大。想是先前有谁趁机放火,烧他一把。泰山羊氏势力日甚,许多人看不惯。王戎就跟他们从来不和……”

  “将来还要闹得更欢。”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小声说道,“王戎出身琅玡王氏,世家望族。此后出任建威将军,参与晋灭吴之战。为配合杜预的伐吴攻略,他在灭吴之战自领一路人马出兵武昌,战后以功封侯于安丰,世称‘王安丰’。王戎及其堂弟王衍素与征南大将军羊祜不睦。羊祜在荆州时曾欲以军法斩王戎,又谓王衍败俗伤化,故王戎、王衍兄弟衔怨,经常诋毁羊祜。时人语:‘二王当国,羊公无德’。此后王氏得势,实现‘二王当国’,王戎治理荆州时,他拉拢士人,颇有成效。因而历任侍中、吏部尚书、太子太傅、中书令、尚书左仆射等职。更升任司徒,位列三公。王家兄弟大力排挤羊氏势力,最终使王氏世家成为西晋到东晋朝野最强势的家族。”

  “王戎他们亦是有仇必报的,”宗麟微喟道,“竹林七贤也跟向家兄弟一样快意恩仇,许多年后他仍念念不忘嵇康与阮籍。王戎任尚书令的时候,有一次身穿官服,乘轻便小马车,从黄公酒垆经过,回头对后面车上的人说:‘我从前和嵇叔夜、阮嗣宗一起在这家酒垆痛饮,到竹林之下游乐,我也参预末座。自从嵇生早逝、阮公亡故以来,我就为时势所拘绊。现在看到这酒垆虽然很近,却又像隔着山那么遥远。’他一路回望,留下魂牵梦萦的长叹,此即‘邈若山河’典故的由来。”

 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:“不知你们有没留意到,其实这里有至少两三个小圈子很活跃。时而交叉,时而不相交集。向雄、向匡、杜预、文鸯、胡奋、司马攸、甚至还要加上钟会、荀勖,其纠缠交葛不休,算是能拼凑成一个利害攸关的圈子。‘竹林七贤’又形成另一个小圈子,从旁连续交替发挥作用。这些圈子的活动,及其产生的影响,造成了从三国末期到魏晋南北朝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,然后翻页到隋唐五代……”

  “恭喜你发现了‘小圈子’,”有乐抬起破扇敲头,随即往前一指,咋舌儿道,“但却好像有些更大的‘怪圈’使咱们走不出去。你有没发现我们竟似被火圈包围了,四周还不断有人推来许多燃烧的草禾车,堵塞各处路口不让过。”

  “泰山会做法,”火光烟焰中窜现数行玄袍术士的身影,打着灯笼火把,络绎而至,几个光膀壮汉抬着羊头巨像冲撞过来,后边跟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髻女童踩着高跷乱舞,口中不时念念有词,忽然喷火吆嚷,“替天行道。”

  向秀一见便即不安道:“瞧这派场,似是羊徽瑜来了。前边行列中那个傲慢轻狂的宽袖少年,名叫羊琇。其乃太常羊耽与才女辛宪英之子,羊玄之的叔父,羊徽瑜的从父弟,羊祜的堂弟。为人奢侈放恣,名闻京师。但他毕竟出身泰山羊氏,素有智谋。年少时便与司马炎同门,一起修炼骆仙秘术。”

 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后边悄言道:“他侄孙女羊献容成为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,生下清河公主。八王之乱时期,几经废立。永嘉之乱,匈奴兵攻陷洛阳,羊献容被俘,遭胡人刘曜强纳为妾,深受宠爱,先后生下三子。迭逢战乱之时,她与前夫司马衷所生的女儿清河公主被掠卖为奴,际遇唏嘘……”

  话未说完,其茄迸开。霎随鞭声荡响,缠脖绕颈一拽而飞,跌到高跷之畔,三髻女童提鞭拉扯他悬躯而起,瞪眼近觑,满眸厌恶之色。忽唾口水,噗噗连沾脸面。信孝无助地发出哀鸣,挣扎着又拿出一个茄子,勉力抬到鼻前嗅了嗅,苦着脸向我们转头说道:“大家小心,她好像不是女童儿。”

  没等我们看清,只见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越众而出,抬首仰望道:“奶奶,先办正事要紧。”有乐忙以破扇遮面,低言道:“邵悌出来了!曾听钟会提及邵家的‘老奶奶术’很厉害,看来这一关不好过……”

  “是吗?”信澄着地一滚,翻到路边的树后,晃伸袖铳,抬起来倏然轰击高跷之上那个三髻童影,使其猝受所惊,踩着高跷摇晃欲摔,穿条纹衫的小子点烟花绽射,夜空烁耀辉闪,那些玄袍术士纷与路人一起抬面惑望,随着烟花在眼前爆芒撒开,顷皆哄动四散。孙八郎趁机挥戟扫打,接连掼翻几个忙乱做法欲加抗御的玄袍术士,左手霍霍抡转长戟,右手绰出宝剑,削折三髻女童脚下蹬踩的半根高跷。三髻女童登时站立不稳,眼看将要摇摆而坠,怒将手中拎着的信孝投掷过来,恒兴扑身飞接,抱住信孝窜避之时,数袭玄袍之影悄掩上前,链索齐出,抛甩交缠,恒兴出刀欲斫,腕臂一紧,先被飞索勒缚。信照挥刀疾劈,往玄袍晃移的影躯之间掠刃往返,迅即撩断数条飞索。恒兴翻转刀锋,就势抹落几只手臂。脖颈突然交缠鞭梢倏紧,气息立窒,三髻女童踉跄扯鞭,将恒兴一拽而翻,伸来半截残剩的跷杆,往身上急促践踏,尖着嗓声叫道,“何方小妖,竟敢冲撞法驾。罚你们下辈子不能做人!”

  信照见势不好,连忙伸刀削向跷杆,迫那三髻女童跌撞跳避,提足蹬杆插在檐柱上,转身坐到瓦脊边,拈指捏诀而视。长利乘机拉恒兴倒退而走,几个玄袍术士耍着火练子飕飕追击,宗麟忽从檐下转出,一掌一个,捺按胸胁,摧送其躯接连掼飞,撂落河中。三髻女童睹而失诧,尖叫道:“无礼!什么路数?”宗麟回掌拢袖,忽出一拳旁击,利落地打飞一个扑来拼搏的光膀壮汉,旋即负手于腰后,气定神闲地说道:“一千三百多年后的武学进境,你们是不会懂的。”三髻女童变色道:“不想做人,你们就继续闹……”

  有乐啧然道:“想罚我们做羊是不是?好让你们恃仗权势,世世代代薅羊毛,最好是教天下百姓从此甘心当羊,甚至做牛做马,你们就开心了?”话声未落,嘴前绽开一朵白莲花,将他吓一跳,欲往柱后缩避不及,白莲变掌,幻化手影,掴嘴数下,有乐晕头转向之际,三髻女童不意揪他而起,呵斥:“没大没小,掌你的嘴!”

  我在下面捏拳一挥,却又毫无反应,正为有乐担心,忽见袖影飞晃,往三髻女童面前一挥而过,其嘴巴愕刚张开,便含了一支晃出袖口的机括铳。三髻女童一怔而觑,只见信包歪叼半棵卷烟棒儿,从其畔悄立而起,随手扣下勾机,砰然轰响。有乐惊忙跳离檐头,跃坐羊头巨像上边,一骑而呼,咧着嘴叫了声疼,翻身蹦落于地,兀自捂胯痛跳,又听得砰一声响,有乐惊望道:“又要震坏耳膜……”

  信包歪头掼落,懵爬而起,叼着半棵卷烟棒儿慌奔,三髻女童嘴腮流血,不顾头发冒烟杂乱,在后边暴跳怒追,一路甩手抡腿,连连撂飞多人,没头没脑地扑窜迅急,信包慌不择路,腰背迭挨数踹,扑跌于地。三髻女童跳上来抱缠其躯,往人群里翻来滚去,揪住信包掌掴不休,并且猛烈撕咬。信包叼烟招架,鬓发凌乱,似渐穷于应付。火光烁映其脸清俊,俏不可喻,三髻女童爬在他身上扭打一阵,竟忍不住俯嘴挨近,呶唇贴向面颊。众人见状皆为错愕,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连忙越众而出,趋前加以喝阻:“九奶奶,你这是在干什么?别这样当众失态,让人笑话我们邵家。都怪太爷爷不好,晚年又生你出来。要知道你辈份高,必须时刻注意矜持……”

  三髻女童浑若未闻,依然故我。信包嘴叼的卷烟棒儿湿垂蔫落,气息似要透不过来。长利他们挤到一边愣看,有乐摇着破扇傻眼之余,不禁咋舌儿道:“邵家的‘老奶奶术’果然厉害!你看信包竟被搞到中招迷糊了,连烟也顾不上抽一口……”信孝闻茄惑觑道:“她到底有多大来着?”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拉扯三髻女童,郁闷道:“她算得是我奶奶,你说有多大?九奶奶自从七岁那年错练了法术,后来就不长大了,迄今大约至少已有二三十个春秋,样子竟没变过。唉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说来都是一地鸡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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